二月的萬齊縣還攏在一片風雪里,凜冽的風卷著雪沫子呼嚎著。
屋里很安靜,和屋外的吵鬧形如天地,燭火搖曳,細微的火光照著這陳設簡單的內室,也描摹出窗邊那道纖細瘦小的身影。
隔著窗,外面黑漆漆看不見一點光,謝瓊音就這么靜靜的站著,聽著,合上眼,一張張血肉模糊的臉在眼前浮現,風聲回蕩耳邊,化作無數只手爭先恐后攀附而來,拉拽著她似要一起向下墮去。
“叩,叩,叩。”
清脆的敲門聲自門外傳來,如風吹云散,一下將謝瓊音從深沉的思緒中拽了出來,她猛得睜開了眼。
“阿扶?!遍T外的人喊了她一聲。
聲音沉悶,卻不難聽出夾在其中的擔憂與關切。
她回頭看著緊閉的房門,沒有應聲,靜靜等著門外人接下去的話。
“外面雪又下大了,你屋里可還暖和?”那人沉默了一會兒,有些遲疑的開口道,見里面沒人回應,頓了下,又繼續說道,“自你從軍中回來,就把自己關屋里,不出來也不說話,伯娘很擔心你,阿扶,你應一聲讓伯娘聽下,好不好?”
那個聲音,很久遠,很熟悉,不用刻意去想叫什么,名字就在嘴邊呼之欲出,是無數個日夜里她忘不掉也不敢忘的聲音。
她的伯娘,時靈玉。
在她時而混沌,時而清楚的記憶里,時靈玉已經死了,死在宿戈人對謝家的報復與折辱里。
她記得,他們找了她許久,終于在某天清晨找到了她,那時她已經變成一張薄薄的人皮,懸在萬齊縣的城樓上,在獵獵寒風里掙扎著。
殺她的人,是宿戈右軍副將勃兒郎。
如今,她重新聽見這個聲音。
“阿扶?!睍r靈玉再次喊了她一聲,聲音變得平靜,像是知道屋里的人大概不會給她回應,沉默良久,最后留下一句“很晚了,你早些睡?!本妥吡?。
聽著腳步聲漸漸走遠,謝瓊音能想象出時靈玉走時臉上的落寞,她低頭看著掌心,心里說不出什么感受,明明,她也是想回應她的,可聲音到了嘴邊就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樣。
忽然,眼前一晃,她看見血,很多、很多的血在她手上,怎么擦也擦不干凈。
謝瓊音驚恐的睜大眼睛,呼吸陡然間變得急促,大口大口的喘著,像條瀕死的魚,渾身都在抖,身上哪里都難受,腦子里莫名冒出很多的聲音,她踉蹌著往后退了一步,抱著身體一下跪在地上,連撞到邊上的凳子也感覺不到。
她蜷縮著,那些聲音在耳邊逐漸變得清晰。
“阿扶,你一定要活著,你是白林軍最后的希望?!?p> “阿扶,你怎么知道北城門外會有宿戈人?誰告訴你的!”
“阿扶,讓我聽下你的聲音,好不好?”
過去與現在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像兩只手不斷地撕扯著她,她漸漸迷失在里面。
“阿扶!阿扶?!币庾R模糊間,她好像聽見有人喊她,隨后,是一個帶著寒意的懷抱將她緊緊包裹,輕拍著她的后背柔聲安撫著,“沒事了,阿扶,沒事了?!?p> 聞著她身上熟悉的皂香,耳邊聲音聽著雖然模糊,但謝瓊音就是知道這個人是誰。
“伯娘?!甭曇暨煸诤韲道镌S久,終于,她叫出這兩個字。
謝瓊音抓著她身上衣服,像溺水者抓著浮木一樣,生怕她會離開。
“嗯,我在?!睍r靈玉沒問謝瓊音為什么要把自己關起來,又為什么變成這個樣子,她只是溫柔的抱著她,“難受就哭出來,不要憋在心里。”
聽著時靈玉的話,謝瓊音沉默著,哭是什么?前世她就已經不知道什么是哭了,被放棄的城,戰死的士兵,面目全非的尸體,遍地都在尋求的哀嚎,每一日,每一日,一遍又一遍的,睜開眼便是無盡折磨。
“伯娘?!敝x瓊音低聲喚了一句,緊跟著又是一句,“對不起?!?p> 時靈玉怔了一下,雖然不明白她為什么要說這個,但她既然愿意開口,那就是好的,隨即笑著打趣道:“你是該好好賠禮,一聲不吭的回來,又一聲不吭的把自己關在屋里,你知不知道我很擔心你?!?p> 謝瓊音沒說話,時靈玉也知道點到為止,她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雖然不知道你在軍中遇到了什么,但是你要知道,阿扶,沒有什么坎是過不去的。”
沒有什么坎是過不去的,直到時靈玉走了,謝瓊音還在想著這句話,她看著桌上的燭臺,燭火熹微,隨時都有可能熄滅,是那么的不堪一擊,但在那之前,它仍舊用那羸弱的身軀照著室內,是了,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至少,今天的這個坎,她是過去了。
前世的今天,孥赤帶了一隊宿戈人,和暗樁里應外合,從北城門突入,殺了不少百姓、守城的士兵,一路殺向白林軍在城內的駐地,但是,等她兄長帶人趕到時,孥赤已經從城中退了出去,來便來,去便去,果斷干脆,就像是為了確認什么而來。
但是這一次,他有去無回,她親手殺了孥赤,這便是不同于前世的變數。
燭火映照眼底,謝瓊音像是下定了決心,既有變數,那她要做這世間唯一的變數,哪怕蚍蜉撼樹,最后不得善終,也不能對不起這重來的一遭。
她深吸一口氣,首先要解決的,是城中、軍中各方安插而來的暗樁,其次,就是獨坐高臺,冷眼旁觀的那些偽君子,她要把他們一個個拽下來,掀了這吃人不公的世道。
許是她的心聲讓上天聽到了,屋外風聲小了許多,不再那么可怖。
“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們跟著我白白送了命,我要,斬草除根,永絕后患。”話落,屋外的風驟然變大,猛一下吹開了窗,吹熄了桌上燭火,冷意灌滿了屋內,黑暗籠罩,但是謝瓊音并不懼怕,她看著窗外,風揚起她的發,一雙眸子亮的滲人,似燃著熊熊不熄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