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布局微信端,研發的同事熬了好幾個通宵,終于把小程序做出來了。
“高原。”趙春來大步流星走到高原工位前:“今天必須把所有渠道鋪出去。”
他一邊吩咐著,一邊摘下眼鏡用衣角反復揩著鏡片,頭也沒抬。
高原看一眼墻上各條產品線的排期表,眼里閃過一絲猶豫,終于還是沒忍住,小聲說道:“我聽小秦說,還有一個安全漏洞沒補,現在發出去,會不會有問題?”
趙春來停下揩鏡片的動作,飛快地說道:“再不發,就趕不上5.17的營銷節點了。”
高原想了一會兒,用商量的口吻說道:“要是今晚補完,我通宵發出去,應該來得及吧。”
這時,李釗、高軍都在不遠處各自的工位上處理工作,趙春來頷首瞅著高原仰面望著自己的那對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一種想把她眼珠子摳出來的沖動。
他不便發作,極力按捺住情緒,說道:“高原,你應該熟悉互聯網行業的特點就是野蠻生長,快速試錯迭代,我們不是不優化,只是晚點再優化。”
高原忍不住道:“可不是每一次,我們都付得起試錯的代價。”
趙春來壓低聲音,一字一句說道:“你是PR,不是品控。”
兩人就這么僵持著,誰也不肯讓步。
項目制以來,趙春來和高原實質上都歸李釗直接管轄,下面人不便插嘴。
李釗一字不漏地全部收進耳中,走過來問:“小秦今晚做什么?”
秦朗天站起來回道:“本來要做數據回滾。”
“肖強。”李釗回頭喊一聲。
“是,老板。”技術組的老大肖強應聲過來。
“找個人做回滾,今晚讓小秦把安全漏洞填上,陳靜和高原一起把渠道鋪出去,十二點前還沒弄完,就是個人能力問題。熬通宵?公司資源就是被這么浪費的。”李釗掃一眼眾人,幾句話交代下去,誰也不敢反對,大家都乖乖回到各自工位上。
第二天清晨,高原下了公車,疾步往園區走去,公車站離園區還有一段距離。
忽然,她看見騎著小電驢的秦朗天。
“小秦。”高原喊住他:“帶我一程。”
她小跑兩步,不由分說地跳上后座。
“你昨晚啥時候回去的呀?”秦朗天問道。
“大概十二點吧,還趕上了末班車。你呢?”高原蜷著腿,留意著腳下。
“我就慘了,你老人家一句話,我填完漏洞還得做回滾,凌晨三點才到家。”秦朗天有氣無力地說道:“頭發越來越少咯。”
高原笑道:“沒聽過么?上班996,下班ICU。”
只聽秦朗天正色道:“我看,在這兒技術線走不遠。”
高原奇怪道:“不做技術你做什么?”
秦朗天訴苦道:“一來,做技術沒錢掙,像肖哥那樣干上幾年混個主管,熬資歷等加薪,永遠出不了頭。二來,每個產品的框架代碼都是抄襲的,說白了就是黏貼復制的活兒,架構又學不到東西,就算跳出去也沒多少競爭力。”
小電驢在晨霧中疾駛,強勁的風挾裹濕冷的空氣,高原感到一陣寒意,忍不住扯高外套,撲頭蓋臉地套住了頭。
“那你怎么想?”她躲在外套里,悶聲問道。
“有機會,我想轉做項目。”秦朗天扭頭說道:“聽說趙總也是做技術出身,后來才轉做項目的。”
三言兩語間,已經到了園區。停車區不遠處,是他們那棟高聳直立的辦公樓,前后兩個高智能的進出入大門如同兩個巨大的黑洞,仿佛能迅速吞噬進入的一切物體。
高原從后座下來,怔怔地望著小電驢的后視鏡,說道:“三年來我也沒學到東西。這個時代,我們只依賴于用戶的情緒生存,所以才有那么多素人一夜之間成名獲利。這不也正是互聯網行業的魅力嗎?”她猶豫了一下,又說道:“想憑一技之長取勝,不如去傳統行業。”
秦朗天停好車,憂心忡忡地說道:“我覺得……心里慌得很。”
高原呆了呆,旋即轉過臉,望著四處林立的圍墻上那道涇渭分明的高壓線,喃喃道:“你不說我都忘了這種感覺……無論干什么都覺得沒勁兒,又不喜歡和人交往……就像關在籠子里又找不到別的出路,光是成天這么耗著,就能把人累死。”
秦朗天迷茫地問道:“怎么辦?”
高原輕嘆一口氣,打開后座,把頭盔取出來塞進他懷里:“以后騎車先把頭盔戴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真當罰不死你。”
她扶正小電驢的后視鏡,徑直往辦公樓大門走去。
七月炎夏,全組人忙乎了小半年的產品內測版終于如期上線,上線之前必須召開新產品發布會。
作為PR,高原提前與邵微前往會場打點,烈日下瞻前馬后,真正汗如雨下。
她為人慢熱,性格又不圓融,轉了一圈下來,已發現媒體邀請名單上認識的人寥寥可數,反而邵微在政府里的路子比她還野。
中午吃飯間隙,邵微同她抱怨道:“幾天下來,手臂已經曬黑一個色號。”
高原想到昨天陳靜送給自己的蘆薈膏,從包里取出來遞給她:“擦這個可以曬后修復。”
邵微翻看著手上的三無產品老半天,問道:“哪來的?”
高原大致說了陳靜逛屈臣氏買了蘆薈膏,裝一小盒送給自己的經過。
邵微點點頭,把蘆薈膏丟還給她道:“給小恩惠和賣慘,是她的拿手好戲。”
高原不動聲色道:“陳靜看著不像這種人。”
邵微輕哼一聲:“整個部門就只有你兩耳不聞窗外事,連小秦都比你長眼力,真替你的智商捉急……”
高原“切”一聲,收起蘆薈膏,便不再同她多話。
倒是邵微撐不住,又補了一句:“以后少跟這種人打交道,有的你吃虧。”
高原聽出了苗頭,追問道:“怎么?”
邵微想了半天,才說道:“趙春來不安好心,覬覦老板的位子很久了。”
高原奇怪道:“這和陳靜有什么關系?”
邵微像看怪物似的看著她,大呼小叫:“就你一個人不知道吧,他倆……”她做了個手勢:“有一腿。”
高原和同事們交情尚淺,收到的消息甚少,但從諸多細節中已經有所猜測,終于通過邵微的口證實到了。
又聽邵微說道:“陳靜,本來就是個做后勤出身的,離過婚,孩子扔在老家,人又沒蒲冬梅漂亮,還敢打老板的主意。”
這是她慣用的語氣,坦直而又輕慢,一副天下舍我其誰的優越感。
高原喃喃道:“趙總也有家庭……”
邵微冷冷地回道:“你以為她想么?老板不作回應,只能退而求其次咯。”
高原隱隱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卻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
戰場上,果然靠自己單打獨斗是行不通的。運氣好能碰上志同道合的盟友并肩作戰,又或者,用自己有的與對方沒有的作交換結盟,最次等的便是像她從前那樣孤身奮戰。
幸好,現在不再是一個人了,就在她差點以為自己要被三振出局的時候。
命運,實在兇險萬分。
邵微從眼角飛快地瞥了她一眼,隨即收回目光,話里有話說道:“老板,同她們沒有結果,同任何人都不會有結果。”
高原反問道:“同你呢?”
邵微沒想到她這樣問,微微一怔,三分玩笑三分失落三分坦誠道:“要有早就有了。從他拒絕蒲冬梅那一刻起,就知道我一點希望都沒有。”
高原低聲反駁道:“老板不是那么膚淺的人。”
邵微微微一笑:“可他畢竟是個男人,除非他不是男人。”
高原覺得同她實在無話可說,正想找借口離開。
只聽邵微悠悠地說道:“你也喜歡老板,我早看出來了。”
高原的這點心事就這樣在人聲喧鬧中被她大喇喇的說出口,不留半點情面。
她像是被抓到罪證的犯人,漸漸漲紅了面孔,心里一陣驚慌,一陣窘迫,無數個念頭在心尖轉了好幾個彎,最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遲滯地立在原地。
邵微從眼角打量她:“有人看到你們前兩天一起逛街。”
高原沖口否認道:“誰看到的……”
“高原,”邵微打斷她,聲音出奇地平和:“你倆在一起,必須有一個人選擇離開,如果不是你,就是李釗。你覺得他這樣的人,公司會舍得讓他走嗎?而你離開,連僅有的一點談資都沒了。”她搖一搖頭:“你倆誰都不能走。”
邵微的脾氣她早已領教過,大概今天被她奚落得太過狼狽,不知哪來的勇氣,一鼓作氣再不想伺候了。
高原反唇相譏道:“你還是管好自己吧。我被認可靠的是我的能力,你們這些人難道就以傳老板的八卦升職加薪的嗎?”
邵微譏笑道:“靠你的能力?你有幾斤幾兩大家還不知道?”
高原站起身便走:“也比占著茅坑不拉屎的關系戶要強。”
邵微猛然起身,擋在她面前,拍桌道:“我在跟你說話,你必須聽完再走!”
周圍的人放下碗筷,紛紛對她側目。
高原再也不怕她,回敬道:“等你真做到紀委主任再說也不遲。”
說完掉頭下樓,一路嘴里憤憤有詞道:“當心老娘一拳揍爆你的假臉!”
事后,她有點后悔,只怪自己當時沖動過了頭。邵微家背景強硬,動用關系來出這口氣不是沒可能,單憑李釗對自己的那點好感,又怎可能奮不顧身維護?
高原苦笑著搖了搖頭,一把年紀了還呈這種口舌之快,大概又是李釗給了她沒來由的底氣。
如果真待不下去,那就走吧。高原心想,三年了,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