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班后，組里的同事們仍在挑燈夜戰，邵微也馬不停蹄地訂餐做表單，眾人一直忙活到第二天清晨，

　　大家都已筋疲力盡，李釗指示道：“邵微，去樓下買早餐。”

　　邵微大叫：“做不動啦……”忽然覺得不對勁又問：“你現在怎么有吃早餐的習慣了？”

　　李釗一動不動盯著雙顯屏道：“我想得救。”

　　眾人以為他在說以前不吃早餐的壞習慣，都不置一詞。

　　接著又聽他說道：“高原和小秦，可以下班了。”

　　大家一陣嗚咽，紛紛大叫：“老板偏心。”

　　但誰不知道只有對親近的人才會肆意使喚，否則極盡生疏客套。

　　“一起走。”高原大方招呼秦朗天。

　　面對他，高原緊繃的神經才慢慢放松下來。

　　“要去醫院看女朋友嗎？”高原見他拎著飯盒，隨口問道。

　　秦朗天只是靦腆地笑。

　　高原心中惻然：“我也應該去看看她。”

　　秦朗天擺手：“她做完這次治療就出院了，和正常人沒啥分別。”

　　“小秦，你是哪里人？”高原聽出他說話的口音。

　　“青海錦堂。”

　　“那可真夠遠的呀。”高原驚訝。

　　“是啊，再往西就進藏了。”

　　“你去過XZ嗎？”高原出神地望著街邊行色匆匆的路人。

　　“去那兒干啥啊？我老家的人想去大城市還來不及呢。”秦朗天奇怪地看著她。

　　“在涪城一年到頭都看不到幾天太陽。”高原目不轉睛地望著街頭的路人，怔怔說道。

　　秦朗天隨口道：“這倒是，我們那兒天天大太陽，太平常了，連我的名字都是跟著隨便起的。涪城話念著念著就成‘窮朗天’了。”

　　高原抿嘴一笑：“想太多了，涪城只認錢，不認人。”

　　秦朗天點頭認同道：“這就是我為什么選擇來涪城，選擇互聯網行業的原因。”

　　他的眼里閃爍著迷茫而又興奮的光芒，高原見過每一個初進C廠的新人幾乎都生著同樣勃勃的英雄夢，足以滋養心中的每一寸角落。

　　曾經，她也有過這樣的英雄夢，可在互聯網這座修羅場上，廝殺不是她畢生的目標。

　　有一次，從旅行書上看見XZ的介紹，瞬間就被迷住了，仿佛那里是得到救贖的地方。沒有好戰的阿修羅，沒有無聲的殺戮，沒有爭奪，沒有成見，沒有做不完的PPT填不完的坑，沒有升不上的崗級難應付的同事。

　　當然也沒有李釗。

　　可是，李釗的到來令她又產生了要在C廠永遠待下去的念頭，不升職不加薪，日復一日做著同一樣工作，只要能見到李釗，在C廠的每一天都仿佛過得有意義。

　　李釗是她在這個殘酷的戰場上落敗后，唯一對她表露過善意的人。有時候，高原甚至覺得，他倆才是一國的，除C廠之外自成一國。

　　這時，秦朗天接了一通電話，產品代碼出了問題，立馬被召回公司修復。

　　他掛了電話，推著電瓶車的手有點躊躇。

　　高原伸過手道：“給我吧，我替你送去。”

　　秦朗天松一口氣，連聲道謝：“我給她打個電話。”

　　早晨正值醫院查房時間，家屬不在，高原卻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意外遇見了蒲冬梅。

　　在醫院狹窄黯淡的空間里見到如此明艷動人的臉龐，高原有一剎那的眩目。幾個查房的醫生正低頭絮絮地跟她說著什么，遲遲不愿離去。

　　她一抬頭看見高原，撇下那幾個醫生，迎上前來打招呼。

　　高原隨她走進病房，來到一張病床前，正是秦朗天女友許彩玉的床位。

　　蒲冬梅似女主人般招呼道：“你等一會兒，彩玉去做檢查了，很快回來。”

　　高原點點頭，道一聲謝。

　　高原與她只在公司里見過幾次，并不熟識，病房內相視無語，略顯尷尬。

　　高原主動開口道：“聽說你和袁老板馬上要結婚了，恭喜。”

　　蒲冬梅受用地一笑，說道：“聽說你們部門今年換了大老板，剛從總部調任。”

　　高原一五一十地回道：“是啊，你也聽說了。”

　　蒲冬梅半開玩笑道：“這可不是一個好伺候的老板。”

　　高原一怔：“怎么？”

　　蒲冬梅想當然地說道：“他常常不滿意你的工作是不是？哪怕通宵加班連一句‘辛苦了’也沒有；要得到他的稱贊比登天還難……”

　　只見高原一語不發，想她儼然早就中過招，蒲冬梅輕笑道：“不過別放在心上，他對所有人都這樣。”

　　這時，只聽病房門“嗞啦”一聲打開，許彩玉做完檢查開門進來。

　　這是一個中人之姿，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女孩。以前每次做完吃播，有時催吐不成功，食物轉化為脂肪，兩側的臉頰和小肚子都是圓鼓鼓的，直到患病，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整個人也仿佛消失了三分之二，迅猛的規模如同她抖音賬號上一夜取關的粉絲，或是在她家客廳茶幾上再也見不到的各類美食。

　　“高姐是不是？”她微笑著對高原揮一下手。

　　高原將飯盒交給她。

　　“謝謝。”由于長期極度克制飲食，在接過飯盒的一剎那，許彩玉忍不住小小興奮了一下。

　　“就這么幾個雞翅，做不了直播。”她掀開盒蓋，輕輕皺了皺眉。

　　蒲冬梅一瞪眼，斥道：“還想做直播！不要命了！”

　　許彩玉沮喪道：“我的粉絲都跌破一萬了……”

　　由于長期催吐，她的聲音仍帶著些許沙啞。

　　高原只能在一邊勸解道：“先把病養好再說吧。”

　　蒲冬梅忽然想到什么，看一眼高原，主動問道：“你這是通宵剛下班吧？要不我開車送你回去？”

　　許彩玉連忙道：“高姐，你快回去休息吧。”她頓一頓，又小聲央求道：“你要是有空的話，就上來說說話，我一個人不能吃又不能玩，挺無聊的。”

　　高原也不推辭，說一堆“好好休息，很快會好”之類沒用的客套話，便跟隨蒲冬梅來到地下車庫，她開一輛鮮紅色的奔馳SLK200。

　　“高原，你住哪里？”蒲冬梅發動引擎，問道。

　　“星羅小區。”高原轉過臉，有點過意不去：“有點遠，你要繞路吧。”

　　“不會，我也住那片，再往西一點的王子翡翠城，你知道么？”蒲冬梅慢慢說道。

　　高原點點頭，她怎會不知道這片著名的物業，整個小區全是連體式排屋，價值千萬，是涪城赫赫有名的高檔小區。雖然離自己住的星羅小區不遠，但簡直天差地別。

　　蒲冬梅年薪有限，又不是本地人，靠自己哪買得起如此昂貴的樓盤。

　　果然，又聽她說：“老袁最近在攛掇李老板置業，和我們做鄰居。”

　　高原奇怪道：“老板打算在涪城安頓下來了？”

　　蒲冬梅不置可否地笑笑，沒有再說話。

　　高原忽然想起，問道：“你今天不用上班么？”

　　蒲冬梅揚一揚眉，說道：“上個月辭職了。”

　　“嘎？”高原驚訝：“那你的粉絲你也不管了？”

　　蒲冬梅做了一個手勢，悻悻地說道：“粉絲就是群白眼狼，老娘的臉爛了兩天沒更新，全取關跑到向晚晚家去了，他們才不管你死活呢。”接著，她抿嘴一笑，又繼續說道：“再說，女人總要回歸家庭的嘛。”

　　高原聽說她未進C廠之前，是個美妝博主，短短幾個月也聚集了好幾萬粉絲，被C廠以美妝達人的身份招募麾下，本想以KOL的身份繼續替平臺帶貨，沒想到被袁成龍一眼相中，轉做PR，前后加起來，也不過三年光景。相當于去職場虛晃了一圈，淺嘗即止便主動上岸，從此高枕無憂了。

　　“高原，”蒲冬梅別過頭看她一眼：“如果不用工作，你最想做什么？”

　　高原想一想，說道：“去旅行。”

　　“咦，不錯哦，”蒲冬梅笑靨如花，繼而又面露難色：“可是……沒人陪我去。”

　　高原問道：“袁老板忙的連假期也抽不出時間嗎？”

　　蒲冬梅輕哼一聲，說道：“他呀，經常全世界到處飛，一個月有幾天能在家就不錯了。”

　　所以你才經常有空去醫院探視閨蜜。高原忽然心里閃過這個念頭。

　　“剛辭職那會兒，都不知道該干什么好。”蒲冬梅手握方向盤，打了一個彎，閑閑地說道：“早上起來吃完早餐又回床上躺著，一直到下午三四點。要不就和朋友逛街吃飯，買個不停，無聊死了。”她淡淡一笑：“后來才發現自己真傻，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多好，誰還是天生的勞碌命。”

　　高原羨慕得眼珠子差點掉下來，但又隱隱覺得匪夷所思，只因為自己從未過過如此閑散的生活。

　　“以前一直覺得，我條件好，嫁的也還不錯，從此就在家相夫教子了。沒想到上過幾節瑜伽課后，發現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呢。”蒲冬梅踩下剎車，停在路口等紅燈。

　　“瑜伽？”高原覺得很陌生。

　　“我才練了三個月，現在已經在外面帶課了，他們都說我特別適合干這行。”蒲冬梅甚是得意，從后座取過一沓宣傳畫冊遞給她：“有空過來練習，就在翡翠城附近，很方便。”

　　高原接過宣傳單，問道：“你現在要趕著去上早課？”

　　蒲冬梅回道：“本來是想，這不老袁剛打電話說落戶手續批下來了，要我跑一趟，替他把證兒辦了，免得夜長夢多。”

　　高原玩笑道：“那他今天不是該給你補紅包了？害你上不成課。”

　　蒲冬梅撇一撇嘴：“怎么可能？現在，老公就是我的老板。”

　　三言兩語間，高原已經到家。

　　蒲冬梅放下她，再三示意她來上課，高原只得滿口答應。她默默看一眼手中的宣傳畫，隨手插在路邊一輛瑪莎拉蒂的擋風玻璃上。

　　或許，這樣宣傳，成功的機率更高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