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辦公室,同事們已經紛紛到達,向李釗表示沒有第一時間迎接新老板的歉意之后,便齊齊為他舉行了一個小型的歡迎會。
李釗是典型的IT人作風:“大家叫我李釗好了。”
雖然上市之前融了好幾輪國際資本,企業屬性上已是外資,但這仍是一家本土IT公司,作風十分中式,大家堅持稱“老板”。
李釗確定了新項目組的成員與分工,組內除了高原和另一名負責技術支撐的秦朗天之外,一干人等全是李釗從總部帶過來的舊屬。
秦朗天,高原問他才25歲,計算機專業畢業不到兩年。
同事們對于高原能進項目組感到十分驚訝,但都是極會察言觀色的人,即刻紛紛向她表示祝賀。
高原有點心虛,整個項目組連同李釗在內,全是久經沙場的專業人士,只有她一個人不倫不類地夾在中間,濫竽充數。
果然,行政秘書邵微是十分跋扈的女人,剛上工,便連夜指示高原錄資料、訂盒飯、貼發票,非常理所應當。
高原心里明白,無非因為自己一無所長,才叫人捏圓搓扁,更加下定決心要爭一口氣。
元宵節后的一個工作日,陰雨,李釗赴加州談項目。
頭兒不在,底下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氣,連日做到昏天暗地的疲勞神經得以松弛。
高原統計完票據正想喘口氣,捧著茶杯在電腦前收郵件,只見邵微單發了一封郵件給她,抬頭【重要】,直接抄送給李釗和全組同事。
郵件正文的內容大致是:目前項目進度緩慢,涉及到多個技術專案,建議需求接口人由高原擔任。
名義上是“建議”,陳述的語氣卻毋庸置疑,大有直接命令的架勢。
且不說高原對技術層面的知識一竅不通,就算任命,也輪不到邵微指手畫腳,因為李釗不在,她就充當起主事人來了。
正當放午飯的點,高原心中有氣,也只好按捺著先替大家訂工作餐。
幾分鐘后,眾人便收到一封來自秦朗天的回復郵件,解釋說技術層面的工作應該由技術人員負責,自己愿意承擔這份額外的工作。
既然有人主動請纓,邵微也樂得順水推舟,不再發表意見。
這件事情就此平歇下來。
第二天午飯時分,高原替眾人訂完餐,獨自一人去員工食堂,一個月的飯貼剛好夠吃食堂,不用多出,又可以避開一干咄咄逼人的同事,清靜一下。
人潮之中,她遠遠望見了秦朗天,主動端著餐盤走過去坐下,第一句話便真心實意道:“昨天的事,謝謝你。”
秦朗天笑得一臉陽光:“沒啥。本來就不該讓你干技術的活兒。”
一來一去,算有了交情。兩人是同事,可工作上交集不多,聊完公事都有些拘束,再也沒有話題。
高原低下頭扒了幾口飯,閑閑地問道:“你中午怎么不跟他們一起訂餐……”
話音剛落,秦朗天的手機響了。
他向高原做一個不好意思的手勢,小心翼翼地接起電話,聲音有罕見的柔情。
接完電話,高原打趣他:“吃個飯還要同女朋友報備啊。”
秦朗天笑笑,解釋道:“她在醫院做化療,難受的時候會給我打電話。”語氣很平靜,好似講述別人的事情。
高原隨之惻然,關心道:“什么病?”
“胃癌。”秦朗天坦然道:“體檢查出來,做了三次治療,控制得不錯。”
高原突然不知說什么好,下意識地說了一句:“你對她真好,她真幸福。”
“她叫彩玉。”秦朗天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喜歡吃這兒做的可樂雞翅,我要是看見有就打包一份給她送去解饞。”
高原心中一暖,真誠地說道:“她一定會好起來的。”
秦朗天靦腆地笑笑,不再說話,低下頭繼續吃飯。
李釗回國,沒有一句閑話,處理完郵件,加緊了項目節奏,對邵微郵件一事不置一詞。
高原心下坦然,自己是低級職員,一點委屈不至于都要頂頭上司插手擺平,這件事就當翻篇了。
第二天中午,同事提議出門聚餐放松一下。
高原第一反應:“老板呢?”
邵微了如指掌:“上午在時代光廈講標,和曉華總一起午餐。”
剎那間,高原腦海中掠過李釗白皙瘦削的面孔,入職也快有一個月了,他總是在進取,在掠奪,在證明,在實現,人生中除了黑和白,沒有多余顏色。
“走吧,老板不在大家才聊得開,否則多拘束啊。”項目助理陳靜圓融地招呼大家。
最后,大家選了公司樓下的一間RB館子,七、八個人剛好坐滿一間包廂。
高原和秦朗天是新調配去的人,其余同事都是跟了李釗五、六年的舊屬,彼此熟捻,喝過清酒,就聊開了。
產品經理高軍跟著李釗的時間最久,硅谷時就是他的助手,后來跟隨他一起回國進入C廠。
只聽高軍說道:“之前,老板就一直特看好AI,他覺得這是互聯網行業下半場的重頭戲,這次聽說又是做AI的項目,才同意從總部調任過來。”
秦朗天新奇道:“感覺我們老板和其他領導不太一樣。”
邵微正用筷子撥動著盤里的壽司,陡然停下手中的動作,斜著眼問道:“哪里不一樣?”
秦朗天撓著頭笑說:“就是覺得太隨和了,沒有一點老板的架子,但做事又叫下面人心服口服。更何況,履歷還那么漂亮,不像真人。”
高軍點點頭喝一口酒,補充道:“人也漂亮。”
高原的心沒來由的一陣狂跳,表情難以自處,下意識端起酒杯送到嘴邊竭盡全力地灌了下去。
大伙兒不曾留意到她,繼續聊自己的話題。
項目經理趙春來抿一口酒,有意無意地問道:“邵微,你不守著家里的礦,大老遠跑來窩在咱們部門貼發票,怎么回事啊?”
邵微不置一詞,站起身夾了一塊擺在他跟前的刺身送到自己嘴里,才說道:“老板日理萬機,我得幫他長點眼,提防那些來路不明的人。”
她的語氣頗為橫沖,火藥味甚濃,趙春來似乎習以為常,也不生氣,只就著淺淺的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抿著酒。
一杯清酒見底,陳靜立馬靈巧地替他斟滿,動作頗有默契。
這時,只聽另一位跟隨李釗多年的產品經理笑問道:“你是幫他提防來路不明的人,還是來路不明的女人啊?”
邵微剛想懟回去,只見陳靜泡了一杯抹茶遞到跟前,順著剛才的話頭接道:“是說,老板夠可憐了,三十四了還單著,生病了也沒人照顧。要我說,他什么都不缺,就缺一個老婆!邵主任,少說你也跟了他五年了,趕緊把他收了罷。”
邵微瞟一眼她手中的茶杯,并沒有伸手去接,反倒輕描淡寫地說道:“綠毛吧唧的,幸虧老板不好這口。”
陳靜也不生氣,神色如常地收回瓷杯,遞到自己唇邊淺淺地抿了一口。
高軍岔開話題:“袁老板的婚禮,大家都去吧?一起湊份子錢?”
李釗與隔壁部門的老大袁成龍是關系極為緊密的同僚,下面的一干人等自然都收到了袁成龍的結婚請柬。
這種小圈子的活動,高原向來是被排擠在外的。
沒想到秦朗天竟然弱弱地說道:“我就不湊份子了,紅包單獨給。”
眾人紛紛驚訝地望著他,心中均在猜測他與袁成龍的關系,臉色都有些陰晴不定。
秦朗天也不賣關子,解釋道:“我女朋友和冬梅是好朋友。”
眾人都松一口氣,邵微更加溢于言表,流露出輕蔑的神色。
一提起新娘的名字,大家似乎都不以為意。
高原倒是知道此人,同樣是PR崗,顏值最高的那個,待遇便有天壤之別。人比自己還晚一年進公司,年年升職,今年已經升到七崗,與部門老大袁成龍的好事也快近了,堪稱人贏。
只聽趙春來點頭道:“這么好的關系,當然要單獨給紅包了。”
陳靜附和著說道:“冬梅是我們整條業務線的顏值擔當,和袁老板在一起真是男才女貌……”
她話還沒說完,就聽邵微從鼻尖輕哼了一聲:“她愛吃紅燒肉,可惜咱們老板家不開食堂。”
陳靜似乎修養絕佳,馬上住了口,微笑著小口小口抿著茶,一言不發。
桌席上另一位負責法務的年長大姐不明就里地說道:“照理說,老板來分部的機會少之又少,就算來了,以冬梅的職級,兩人也碰不上啊。”
只聽邵微冷笑一聲,甕聲甕氣地說道:“人職級不低了,再說七崗以上每年都有總部的內訓,短則一周,長則一個月,老板是不來,人就不會自個兒千里送啊?”
說完,她旁若無人地往沙發椅背上一靠,扭轉頭喊服務員來給自己換餐盤。
高原在一旁靜靜地坐著,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句話,內心卻已如翻江倒海般起伏不定。
聽得出,邵微家境不錯,一直留在這里甘愿跑腿打雜當下手,是為了李釗。她對陳靜毫不相讓,恐怕也是因為同一個人。就連業務體系出了名的大美女蒲冬梅似乎也喜歡過李釗。
自己怕是一個跟頭栽進去了。
好東西人人爭搶,鐵定一點勝算也無。
這種心情,就好像要求一個缺了腿的殘疾人去拿長跑冠軍一樣,沒有準備,也無從準備,更沒有絲毫希望,統個兒就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卻沒法換人了,因為已經站在了跑道上。
高原一陣心慌,才緩過神來,所幸感情才剛萌芽,她就理智地熄滅了它。
出來做事,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
暗戀和單戀都不是一項偉大的創舉,何況對象還是自己的大老板。
最后賠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償失。
吃完午飯返回寫字樓,高原在去洗手間的走廊上與李釗狹路相逢。
高原有一瞬間的猶豫,就立刻釋懷了,老板和下屬的關系是最純粹簡單的。
她露出職業的微笑,正準備迎上去問候。
不料遠遠的,李釗已經用一種近乎朋友式的招呼:“哎。”
高原一愣,立馬畢恭畢敬說道:“老板,你回來了。”
李釗點點頭,終究沒再說什么,兩人擦身而過,各歸其位。
第二天,高原要準備一份文件,必須通過層層簽字才能蓋章,正在思考如何自下由上去簽最省事兒,就見邵微垮著一張黑臉走來,將一份蓋完章的合同扔在她桌上。
高原打開看一眼,奇怪道:“怎么是你去蓋章?”
邵微不敢抱怨上司,只得沒好氣地回道:“老板交代了,誰敢不去?”
高原不動聲色道:“謝謝你。”
兩人各懷鬼胎地寒暄了兩句,便分頭去工作。
這段時間做到昏天暗地,到家已近天亮,高原回到家只脫一只鞋便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高媽媽終于忍不住發話:“一樣的薪水,區區幾千塊錢,別家孩子都沒見過像你這么累的。”
高原疲憊地捧住腦袋,卻是微笑的表情,出神道:“可是新老板對我很好。”
高媽媽捕風捉影:“哦?老板結婚了沒?”
高原回過神,極力掩飾:“媽,你又來了。”
高媽媽打量著女兒:“老板要是還沒結婚,拿出你的魅力來啊。”
高原只覺得好笑:“媽,只有你覺得自己的女兒是塊寶。老板哪里看得見我們這些下面人。”
高媽媽也聽出沒什么指望,便失望地回到廚房去剝豆子了。
只留下鏡子里,倒映出高原置若罔聞的微笑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