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可以這么稱呼。我們并不經常這樣討論，像今晚大家聚在一起還是第一次。討論一個話題需要開誠的氛圍，但你看，任何話題都容易引起爭論，因為彼此的知識體系和認知能力差別很大。學者自負，文人相輕，在Zera也一樣。”

　　斯坦把聲音壓得更低些，問：“你剛才和歐得慕斯在一起？”

　　“是的。”狄小七反問：“那為什么他們都很尊敬您？”

　　“因為我后來去了晶霖塔——是‘我’。”

　　“那可不是一般人去的地方。和天堂差不多？”

　　狄小七對晶霖塔很感興趣，沒人、沒書跟她詳解過晶霖塔，她所知仍限于石榴當時告訴她的，她想去看看光錐，那個謎語現身的地方。

　　“你問錯人了?！?p>　　斯坦平靜地微笑著回答，眼神湛藍。

　　狄小七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確實！您是那個‘你’的記憶。那你們討論過沒有，如果在我眼里可以把記憶看成幽靈，那么夾層什么的不也一樣？無時局域，他們，它們……我的意思是說……”

　　“哦，我明白了。但，我不是幽靈，D7，”斯坦斂容回答，“靈魂和記憶可不是一回事，兩者之間有些同質的特征，但指向終極有一個不同點：記憶無關生死。”然后更加鄭重地說：“記住，‘夾層’是個危險的、尚待證實和證偽的理論，我不敢說那是假的，但我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狄小七低頭思考這句話。

　　嗯，記憶可以永恒地被保留，靈魂離開了軀體就是逝者如煙，是決定一個生命存在和消逝的界限?？墒牵@來繞去繞得她有點兒糊涂，我要找的到底是記憶還是靈魂？*①

　　斯坦指了指那個方盒子，接著說：“你在這兒待不多久，離開之前要學會使用四環儀，它能幫助你了解許多別人已經了解的奧秘?！?p>　　“哦，怎么沒人教我怎么用？”

　　“是嗎？我看到是柏羅娜悄悄放那里的。唔，她可能希望你自己探索其中的奧秘?！彼固箾]在意四環儀的問題，接著說：“我們沒討論過你說的那個‘夾層’的話題，和峒府的歷史有關。這是個年輕的地方，那個理論也很年輕。”

　　“峒府很年輕？奇怪，它卻擁有很多古老的記憶?！?p>　　“我是來過實地的，其他很多是珀遲曼先生收集了帶回來的?！彼固箍粗?，接著說：“這樣也好，這個圖書室因此有了學宮的資源條件，只是時間線多了些。”

　　狄小七想了想，隱隱約約的古怪念頭突然讓她不自在。她趕緊想出下一個問題，把自己從那個念頭里拽出來。

　　“你們為什么藍瑩瑩的？”

　　“是藍色的？我本以為我們沒有固定的色彩和形狀。我‘看到’的是什么樣子？”

　　斯坦楞了，這個問題竟讓他陷入思索，過了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

　　“我‘感到’的不是色彩和形狀。我想，你能看到的是你想看到的樣子。如果你愿意，可以試一試，應該還有別的選擇。有趣，我也得試一試。不過那不重要。記憶本身并不確鑿，我就不敢確定我在你眼里的樣子是否和當年的我一般無二，我過去不常照鏡子。哦，現在的我根本不照鏡子。你能看清大家的相貌嗎？”

　　斯坦很關切這個問題的答案，他還童心未泯。

　　“嗯，有的清楚，有的不清楚?！?p>　　確實，有個影子的臉像副肖像畫，瑟爾福的面具比柯恩的臉要清楚得多，格魯賽克眉頭上的皺紋一會兒三條，一會兒兩條。

　　怎么沒有女行者和女智者的記憶？尤其美中不足的，是沒有年紀小一點兒的同學。

　　他們走出隔斷之前狄小七本來想問問為什么她的晶元控制飄忽不定，還不能使用四環儀，閱讀不了晶體記憶，卻能和記憶的影子交流？

　　伊格給她的幾句解釋，她隱約覺得并不完整。

　　但是斯坦說過峒府的歷史之后她產生的古怪念頭一直陰魂不散——鬼魂是不是記憶？

　　如果都沒有時間的標尺，記憶和鬼魂有什么區別？我要找的是記憶還是鬼魂？

　　無時局域，珀遲曼先生在這里創造了一個小規模的“天堂”或者“地獄”，而我能徜徉其中——活見……？！@#￥%……&*

　　不不不，記憶無關生死！?。?p>　　狄小七使勁兒掐手指，用疼痛把企圖嘗試改變顏色和形狀的念頭也一古腦兒屏蔽，她可不想幻想出一幫青面獠牙的同學。

　　走出隔斷之后她還在心里念叨著：照鏡子很重要，因為將來會需要。還有一個手到擒來的好辦法，趁年輕給自己照幾張相，或者沒事兒就錄個影。

　　斯坦拍拍手，大家靜下來往這邊看。

　　“這位新‘同學’得回去了，我們也散了吧。今晚的聚會讓我體會到了久違的學宮氣氛。但愿大家能經常聚在一起，像現在這樣?！?p>　　年輕的影子們哄然叫好，老影子們未置可否。

　　狄小七想起那個寂寞的卷軸，跟上一句：“同學會就該經常聚一聚，免得閑出一臉灰塵。”

　　笑聲。

　　“而且，我們還不算熟悉，我想我有很多東西需要向你們學習，以后還請大家多多關照。”

　　她鞠了個躬。抬頭看，有的微笑，有的點頭，有的已經在轉身離開。

　　那匹馬登上旋梯的動作和人一樣自然。

　　老院士格魯賽克愁眉微展，算是跟她打了個眉毛招呼。

　　她悄悄問斯坦：“你們平常住在哪兒？”

　　斯坦又愣住了。

　　這也算是個問題？

　　斯坦回答說：“我不知道。也許在哪個載體里。以我的‘經驗’來看，是某個觸動記憶的活躍晶元撥動了我所在的維度之弦，我就那么‘醒來’，自然就在那個所在。這一次是你，哦，是歐得慕斯和格魯賽克召集了這個會。一定是某塊晶石記錄了你的晶元活動，他們知道用它激活記憶的方法。說得過去，歐得慕斯曾經是一名‘鐵膽衛’，一名‘遺寶獵人’，他還在咆哮松針做過聯盟分支的書記官，而格魯賽克本人就是掌管冰宮御苑瞳光塔的執事官，他們的職務負責的就是為聯盟保管記憶的記憶?！?p>　　Nina過來叼她的靴子扣，羅丹嗖地在耳畔滑翔而過，影子們紛紛消散，斯坦的面容正在黯淡。

　　站在某個記憶的角度看，它總在過去，那次曾經的分離永不可逆。

　　欷歔，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我要找的如果也是這樣的記憶，那……

　　狄小七朝他們揮手時的心情比隨后空蕩蕩的大廳還要寂寥。

　　注：

　　*①狄小七現在想著這個“靈魂”不是某種抽象的氣質或者可以影響后人的精神，是具體到生命的那個，和肉體緊密相連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