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對于所有沒回家的人來說,便利店似乎就成了個臨時的家。
從聚會中出來的人,來這醒醒酒,三兩人說說之前未盡的話;加班的人,來這逃避一下工作,買點熱乎乎的關東煮,舒緩煩躁的心情和緊繃的神經;一些摟著包裹或推著箱子的人,來這已經是他們擁有的最好的選擇,也會在店員的默許中,靜悄悄地找個角落休息打盹,盡量不讓自己打擾到別人。
這個黑夜中總是散發著明亮光芒的地方,或許是城市中為數不多的,能為人驅散一點點疲憊的地方。
邱文博站在結賬臺前,發現自己平常抽的那種煙在貨架上只剩孤零零的一盒了,問了店員也是剛好沒貨了。
不經意的,他瞄到收銀機下的商品也是擺得七零八落的。
大半夜的,這些“自殘”和“自保”的商品總是賣得比較好的。
今晚依舊是個不眠夜,邱文博看著貨架,心想也不是不能將就。
更何況這種拿幾盒煙當夜宵的習慣也不是很好。
撓了撓下巴的胡茬,呵。
“我就要剩下那包吧。再幫我把這個盒飯熱一下,謝謝。”
“老張,咖啡要嗎?”
邱文博回到工作室,遞給剪片剪得昏天黑地的張書涯。
“你是偷偷出去睡了一覺嗎?”張書涯瞪了他一眼,“出去那么久。”
“……啥呀,我就出去抽了根煙發現沒了,去買煙就順便又買了些吃的。”邱文博拿咖啡在人眼前晃了晃,“到底要不要?不要拉倒啊。”
對方一把將杯子抄了過來,打開蓋子,確認是自己喝慣的黑咖啡,才又若無其事地坐回去繼續盯著屏幕。
邱文博拉過他身旁的椅子,也坐了下來。
因為好幾天沒回家好好休息洗漱,兩個人都有點形容憔悴不修邊幅的樣子。
“這部分再給你過一遍吧,一起看看。”
張書涯周圍一片云霧繚繞,他往煙灰缸里抖下那截長得隨時都要斷碎的煙灰,跟邱文博說。
“開始吧。”邱文博點點頭。
屏幕上開始連貫地回放起剪輯師這幾天已經看了快上百遍的片段。
兩人靠在椅背上,集中起精神,迫使著自己調整好心態,盡量假裝自己是第一次觀看這部電影的觀眾,重新審視這回的剪輯版本。
說是如此,但也沒哪個觀眾是看著看著,忽然就抓起筆在跟前的紙上迅速記下什么的。
“也不知道你是從哪兒挖來那么多這樣的演員的。”張書涯指間夾著一截差不多燃到頭的煙屁股,朝屏幕那邊戳戳,“感覺你挖掘新人的眼光比導片兒的水平還好。”
屏幕上定格著的,是坐在墻腳的程安娜,低垂著眼,明明一半臉在陰影里,卻讓人能清楚地察覺到縈繞在她眼底的水汽。
邱文博瞥了他一眼,“怎么,活兒太多……不想干了?”
“開玩笑嘛。”張書涯哈哈道,“這不,導演引導得好,他們才能有這樣好的發揮。”
“新人吶,遇到好的導演是幸運。但后面的發展要是自己把握不住,好事也就不好了。”
張書涯吐了口煙,煞有介事地說。
邱文博拍過不少口碑不錯的小成本愛情片,因是小成本,所以找的演員一般都是剛從院校專業畢業的,比較有潛力的新人。
《第六個夏天》講的是小鎮海邊的故事,《過客》說的是發生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故事。
這幾部電影在幾年前上映時,排片率其實不高,但對比起成本,票房成績其實已算頗為亮眼了,后續在各大視頻網站上上線卻慢慢累積了不少好評,評分均在8分以上。
票房和好評是一回事,電影上映后,里面新人的表現,其實都有引起不少同行的注意。
大家都愿意在這些新人身上花功夫——畢竟他們現在除了潛力,基本上是一無所有,現在找他們拍戲,容易;以后呢,那可就誰都說不準了。
不過……
效果都一般般。
拍邱文博電影的新人,去拍別人的電影,好像都有點水土不服。
怎么……在邱文博電影里,這些人的眼神、唇角,一舉一動,都能透露著讓人心動的感覺,到自己的鏡頭下,就……都透露著讓人心肌梗塞的僵硬?
可能他挑的人,就適合拍他那卦的戲吧。
邱文博似也想到了什么,皺了皺眉。
沉吟一會,他說道:“程安娜跟以前那幾個都不一樣。李容安,也是個不一樣。也不知道這回……”
不知道這回,是能繼續保持他的口碑?
“沒事的。”張書涯拍拍他肩膀,“總要有突破的——我覺得這回的改變就很好。”
《一路火花帶閃電》跟之前不一樣的地方,當然不僅僅是在選角上。
時隔兩年,邱文博的穩定發揮讓不少投資商主動找上門來,他可以支配的資金可比以往有了大幅度的提升,所以他這回構思了這樣的題材,也開始嘗試加入特效,制作男女主角的網游虛幻世界。
當然,還要一定程度上巧妙地植入廣告。
這些對他來說都是第一次。
“不賺錢的電影,要不就是純藝術追求、自我發泄,要不就是垃圾。”
他想起那時候跟劉致說的這句話。
“至少我是認真地當一門生意在做的。”
……
確實是。
追名逐利,愛慕榮耀,這都不是與藝術相悖的東西。
事實上,它們是藝術成就的一項最重要的證明。
名利不好的地方,是有的人為了它們超出了限度、做出不道德的事情,而造成的。
邱文博一直很清楚。
但他的“生意”,其實是到《一路火花帶閃電》才算是做開了。
之前的電影不虧錢,但也不是真正意義的“賺錢”。
就像是,小本生意,累積下了好口碑后,要開連鎖店一樣。
糊口,到賺錢,這中間的坎兒,不比剛開始支起門頭時小,甚至應該說是大得多。
那些年,在劉致面前自信地吹過的牛,也是給自己在打氣吧。
邱文博苦笑。
“希望吧。”
“我就問你,哪回拍完了你不糾結?哪回剪片的時候你不忐忑?”
張書涯一個煙屁股戳進煙灰缸里。
“我可沒功夫管你……熬過這段時間就好啦。”他哼了一聲,悠悠說道。
邱文博知道,張書涯對他的這幅樣子已是司空見慣,是真的不會管他、開解他。
再說了,兩個大男人來這套也太……
反正不合適。
“我聽小詹說,全世找你拍一部玄幻片?”張書涯問。
全世傳媒股份有限公司,是國內數一數二的綜合性娛樂集團。
“他們有這個意向。”邱文博說,“同時找了好幾個人,我只是其中一個。”
“我聽小詹可不是這么說的呀。”張書涯說,“他說全世很看好你,但是你還在猶豫著什么——你猶豫什么啊?抱上這棵大樹,以后可真是順風順水了。”
可不是么,如果簽約了,各種好的劇本隨便挑,更加不必為資金方面發愁,自己需要忙里忙外、親力親為。
“你是身體底子好,保養得當——可是這樣熬下去啊,再過兩年,三十多歲的看上去就像四十多咯……”
張書涯這個人。
邱文博覺得他專業方面確實出色,毒辣的眼光,狠準的手,很多他這個導演都猶豫不已的片段,他說剪就剪,兩個人爭執起來,張書涯總是痛陳他“管得太多”。
他真管太多了嗎?
剛開始的時候,他能做的事情都是自己做的,劇本、拍攝、剪輯,拉投資等等;后來有了些規模以后,他把手頭能交給別人的事都交了出去,不再需要自己掌鏡了,也找到了像張書涯這樣的能懂他想法的人。
他懂得,再優秀的人也需要和別人合作,更需要找到更多同樣優秀、甚至比他優秀的同伴。
并且,雖然外界對他的評價是“有才氣”、“眼光獨到”,但他其實很清楚他的短板。
在創作方面,他算不上一個很有天賦的人,近年來繁雜的工作也讓他很難靜下來構思一個故事。以前還會不服氣,但隨著年齡和閱歷增長,他沉淀下來,明白自己比起創作,更擅長表現。
不光是拍攝、剪輯,作為一個導演,一個想走得更遠的導演,他必須有個團隊,和他思維一致,又在各個方面更加優秀的人。
他想超越“青年導演”這個有點尷尬的頭銜,想做更宏大的夢,去更遠更寬廣的地方。
畢竟他的理想不止是眼前的這些,遠遠不止。
“我不想抱大樹。”
邱文博揉揉有些緊繃的額角。
張書涯瞪大了眼。
“你不想抱大樹?你想啥你……”
“這個電影,我有考慮;但是你說的長遠的那個,我沒有考慮。”
邱文博想了想又說:“還不是時候……還不到我拍這個電影的時候。”
“你在等什么?”
張書涯不解。
他在等什么?
“我寫不出滿意的劇本。”
邱文博說。
“全世那有的是厲害的編劇。”張書涯嗤了一聲,“你就非要自己寫?”
邱文博搖頭:“誰說我要自己寫的?”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在等一個別人寫的劇本。”邱文博說,“我想有些新的視角,給我一些新的東西。”
張書涯無語。
“全世那么多編劇……他們寫的不都是‘別人寫的劇本’?”
“這怎么一樣呢、”邱文博搖搖頭,“真正能吃進心里的菜,一般都不在米其林餐廳里。”
米其林能做出無可挑剔的味道,卻不一定是能走進他心里的味道。
就像是游子不管走多遠,心里依舊惦記的是家里的那一桌媽媽菜;或像是和女朋友分手以后,吃過再多的檸檬糖,都不如她當初愛吃的那一種。
有很多味道,遠不止是充饑或者是品嘗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