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有霧。
撥不開的濃霧,就好像獨(dú)守空閨的少婦的哀怨,厚重得直壓在人的心頭。
濃霧中,隱約可見一個身形瘦小的男子飛馳在草叢間。
他的雙足輕輕點(diǎn)在草上,身影快得猶如鬼魅,卻不曾踩壞一棵草。
他的衣服已被霧氣打濕,鞋底卻仍是干干凈凈。
在他身后三丈處,一個比霧更白的身影如影隨形地緊跟著。
這白色的身影雖快如閃電,可姿態(tài)卻仍是那么的瀟灑從容。
從昨日中午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整整八個時辰。
蕭凌云一直緊緊追著前面那人,他們倆早已追出了那片密林,現(xiàn)在正沿著一條沒有人煙的小路繼續(xù)追趕。
他的丹田隱隱作痛,內(nèi)力生而又息,此刻已接近油盡燈枯、無以為繼的地步。但他卻知道那個男子的境況與他也相差無幾。
因為那個男子也沒有甩掉他。
蕭凌云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那人的腳步慢了一點(diǎn),然后他便看到遠(yuǎn)處路邊搭著一個茶棚。
前面那人忽然開口道:“后面的兄弟,你追了我這么久,總該請我喝杯酒吧?”
蕭凌云道:“你搶了我的劍,我總不能讓銀子也被你搶了去。”
前面那人朗聲笑道:“是‘盜’而非‘搶’,咱們正經(jīng)憑手藝吃飯的人,是絕不會強(qiáng)搶的。”
他腳步轉(zhuǎn)向茶棚,接著道:“你不肯請我,我請你喝一杯怎么樣?”
蕭凌云也轉(zhuǎn)身飛向茶棚,道:“受之無愧。”
那人已先挑了張桌子坐下。
蕭凌云這時候才看到他的臉。
他的眉毛既不太濃也不太淡,眼睛既不太大也不太小,鼻子既不太挺也不太扁,嘴唇既不太厚也不太薄。
全部五官組合在一起后既不太英俊也不太丑陋。
這實在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
可恰好就是這張臉簡直再適合盜竊不過,因為沒有人會去防備一個這么普通的人。
蕭凌云嘆道:“以兄臺的速度,若是追起女孩子,只怕也急切的很。”
那人傲然道:“別的我不敢說,若論輕功,我自認(rèn)天下第一,那第二簡直還差著我十萬八千里。”
蕭凌云淡笑道:“可兄臺并沒有把我甩開十萬八千里。”
那人道:“那只因我不想占你便宜。”
蕭凌云道:“此話怎講?”
那人道:“我的輕功既已是天下第一,與你追逐時又怎能再占你受傷力乏的便宜?”
蕭凌云笑道:“如此說來,兄臺也算盜亦有道了。”
那人正色道:“這是當(dāng)然。世人大多不齒盜竊的行為,而我卻認(rèn)為‘盜竊’也是一門藝術(shù),講究技巧和用途,與劍術(shù)、掌法等并無二致。”
他嘆了一口氣,又道:“只是這門藝術(shù)已被太多人用作歧途,簡直玷污了‘盜竊’二字。”
蕭凌云拱手笑道:“百里不歸不愧為踏月無痕,摘星無跡的盜中之俠。”
那人一怔,道:“你已認(rèn)出我?”
蕭凌云道:“追在兄臺身后八個時辰若還認(rèn)不出你,那我簡直可以回鄉(xiāng)下種地去了。”
百里不歸大笑道:“老兄這一身武功拿去種地未免太可惜了。”
一個胡子花白、滿臉皺紋的老人已顫巍巍地將酒端上來。
橙黃的花雕,清透的白干。
茶棚的酒雖不正宗,就著大碗喝時卻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
下酒菜雖只有一碟隔夜的花生米,卻也足夠讓兩個饑腸轆轆的人吃得津津有味。
百里不歸道:“你雖認(rèn)得我,可我卻還不認(rèn)得你老兄。”
蕭凌云皺眉道;“你既不認(rèn)得我,又為何要搶我的劍?”
百里不歸指正道:“是‘盜’。”
他喝了一碗酒,接著道;“我也是受人所托。”
蕭凌云道:“受什么人所托?”
百里不歸道:“我們這行有我們的規(guī)矩,我實在不能將自己的雇主告訴你。”
他嘆了一口氣,接著道:“更何況這人不僅是我的雇主,更是我的救命恩人。”
蕭凌云也嘆了一口氣,心知他是絕不會說的,所以他也只能不再說話。
百里不歸又道:“說實話,老兄的輕功令我嘆服,為人也對極了我的胃口。若是換個時候,咱們倆一定可以成為好朋友的。”
蕭凌云淡笑道:“咱們倆現(xiàn)在豈非就是好朋友?”
百里不歸先是一怔,然后大笑道:“說得對!只是我還不知道我的好朋友姓甚名誰?”
蕭凌云也笑著道:“我叫蕭凌云。”
百里不歸驚愕道:“蕭凌云?莫非是之前在遠(yuǎn)山客棧義殺太行三義,劍指慕容家二少爺?shù)氖捔柙疲俊?p> 蕭凌云淡淡道:“正是。”
百里不歸忽然狠狠扇了自己三個大嘴巴子,罵道:“百里不歸啊百里不歸,你簡直是天下第一混蛋!”
蕭凌云疑惑道:“老兄這又是何故?”
百里不歸哭喪著臉道:“你既是義士,我盜你即為不義。我素來以‘盜中之俠’自詡,此刻又有何面目立足于世?”
他說完又在另一邊臉上扇了三巴掌。
蕭凌云不忍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將劍還我?”
百里不歸又嘆氣道:“那又不行。我俠名已不副實,盜名又如何能再喪失?”
百里不歸長嘆一口氣,道:“我只好等這件事了,再到凌云兄面前負(fù)荊請罪,那時候要?dú)⒁獎幎枷ぢ犠鸨懔恕!?p> 蕭凌云苦笑道:“只可惜我向來不忍心怪責(zé)自己的朋友。”
百里不歸抱拳道:“凌云兄義薄云天,實在令我汗顏。但我卻有一件事,不得不再對不起你。”
蕭凌云道:“哦?”
百里不歸道:“你看后面。”
蕭凌云順著他的手指轉(zhuǎn)身往后面望去,卻什么也沒有瞧見。
初升的朝陽已沖散了濃霧,空氣中彌漫著青草的氣息。
百里不歸的身子在這時候忽然動了。
蕭凌云回過頭來時,他的身子已急速向后倒飛。
只是他的屁股剛離開椅子,整個人忽然就仰面跌倒。
蕭凌云眉頭一皺,正欲起身過去,卻聽百里不歸有氣無力道:“別動,我們已中毒了。”
他倒在地上輕輕喘氣,額頭冷汗密布,似乎非常費(fèi)勁才說出這句話。
突然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陰聲笑道:“能夠毒倒盜俠,我童老太爺足慰平生矣。”
那個顫巍巍的老人此刻站在蕭凌云的身后,已站直了身子。他呆滯渾濁的目光竟變得銳利起來,身上也散發(fā)出一股威嚴(yán)的氣勢,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百里不歸自嘲道:“能夠毒倒我確實不容易。”
童老太爺?shù)靡獾溃骸暗绻星逍幕瘹馍ⅲ蔷鸵膊惶y了。
百里不歸張嘴結(jié)舌,已呆得說不出話來。
清心化氣散名字雖優(yōu)雅動人,卻是天下罕見的奇毒。這種毒無色無味,中毒之后會令人全身無力,半個時辰內(nèi)受盡痛苦而死。
而一旦動用內(nèi)力,毒性就會立刻發(fā)作,使人功力盡失,在一炷香之內(nèi)全身皮膚綻裂,血液流盡而死。
童老太爺?shù)溃骸氨I俠一世英名,可曾想過落得如此下場?”
百里不歸冷嘲道:“我只想不到十年前鄱陽童家莊的童老太爺如今也干起來這種勾當(dāng)。”
童老太爺冷冷道:“童家莊既毀,為了生計總要另謀出路的。”
百里不歸嘆氣道:“所以我說盜竊這門藝術(shù)已被太多人玷污了。”
童老太爺?shù)溃骸暗铱偹阕隽思檬拢婺惚W×吮I俠的名聲。”
童老太爺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一直未動的蕭凌云,徑直走向百里不歸。
蕭凌云額上冒著冷汗,一只手輕輕扶著桌子,似乎已體力不支了。
童老太爺冷冷一笑,不再管蕭凌云。
在他眼里,蕭凌云的威脅連功力盡失、癱倒在地的百里不歸也不如。
童老太爺站到百里不歸面前,笑道:“我常聽人說百里不歸身上永遠(yuǎn)帶著至少十張一萬兩的銀票,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百里不歸搖頭道:“豈止是十張一萬兩的銀票?至少還得加上三十兩的黃金以及兩顆產(chǎn)自東海的大明珠,還有我手中這柄價值連城的寶劍。”
他又苦笑道:“你殺了我后,這些財寶都是你的了,我只希望你能放過我這位朋友。”
童老太爺冷笑道:“永遠(yuǎn)沒有人會嫌錢財少的,你這位朋友大概只能死得不那么痛苦罷了。”
他話一說完,右手化掌,已經(jīng)要拍在百里不歸的天靈蓋上。
就在這時候,蕭凌云扶著桌子的手輕輕一動,只聽“哧”的一聲,他面前的筷子已如離弦箭般射向童老太爺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