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船槳被長生握在手中的那一刻,少女驚恐的雙眼與他四目相對。
原本昏暗的光線漸漸變亮了一些,長生意外在少女的臉上尋到些許熟悉。
他反復思量不覺驚道,“你,你是碧浮上神?”
眼前少女的臉和云爻殿前白玉階廣場上,立于天帝身邊的碧浮神像毫無二致。但比起神像的肅穆和遙遠,眼前的碧浮就顯得格外稚嫩和生動。
“你是誰?”碧浮又重復了一遍。
“你又是誰?”
驟然從身后傳來的聲音差點兒沒把長生嚇得從船上跳下去。
他一回頭,方知碧浮根本不是在和自己說話,而是這位看不清樣貌,卻風衣萬千的男神仙。
大概是感受到對方身上強大的靈力和游刃有余的靈場,碧浮囁嚅了一剎,道:“我……我是黃泉宮的司使碧浮。”
神仙好像笑了笑,長生見碧浮的臉不自覺紅了。他道,“原來是黃泉宮的人,也對,又到了一萬年來的碧落黃泉交匯之時。”他指著身下冥河渡船上綁著的紅繩,“那些亡魂手腕上的紅繩,都是你系的?”
“是……”碧浮覺得頭腦發懵,她什么好像都思考不了,只能人家問什么他就回答什么。
神仙左手手指微微勾起,碧落瞬息停止了流動……“既如此,也就沒必要往前了。”他指著身下的河流,“每萬此時,確有一些小家伙們會迷路在本不屬于他們的地方。”
長生見碧浮的表情不斷閃爍變化,好像確認了什么似的,她終于鼓起勇氣開口問道。“這里是碧落,那您是……”
“碧落城主,九霄。”
畫面驟然遠去,霧氣聚集又消散……長生再次睜開眼時,他正坐在宮殿旁比鄰冥河的欄桿旁,頭頂的月輪滿而明亮,比起遙遠天際東方的赤陽,仍不遑多讓。
方才站在船頭還驚慌失措的碧浮此刻正站在他的面前,垂目低聲說著什么。
長生本想掙扎著起身,卻發現身體的掌控權根本不在自己身上。緊接著,他耳邊的聲音逐漸清晰。
“碧落城主給您帶來問候,他說——自誕生以來,萬萬年未曾相見,祝君安好。”
一瞬之間,不屬于長生的內心翻涌著微微悸動,甜蜜與苦澀兩種感覺自心上起,逐漸蔓延到鼻腔。長生細品碧浮上神的話,忽覺這碧落黃泉,萬年不見的說法很像是傳說中的生死界兩主神。
生死界,黃泉宮,莫非掌控他的視角之人是傳說中的夜神。
正巧這時,自殿外兩陣微風起,形貌相似的兩名少年分別走向長生和碧浮,寒池俯身站在碧浮,玉綸則徑直來到他的面前。
“師傅,究竟發生了什么,你臉色怎么這么差?”
“無他,不過是萬年之期,碧落和黃泉相互連接導致靈力波動。”身著宮裝的夜神走到碧浮面前,“嚇壞了吧?”
碧浮垂首搖了搖頭,“沒有,神君。”
“這不是你的錯。”夜神看著一旁同樣垂首站著的寒池道,“帶她下去休息吧。”
“謝神君!”寒池得了肯定,如臨大赦般帶著碧浮離開了黃泉宮。
長生感受周身血氣翻涌,猛地從喉間嘔出一大口腥甜來,他當然知道這實際上并非自己身體反應,但感受太清晰真實了。
玉綸焦急的扶住夜神,他全身肌肉緊繃,臉上雖是無悲無喜的淡然,但手冰涼且顫抖著。
“師傅……”
夜神凝眼看向玉綸,半晌微笑,“我教你喜怒不形于色,你終于學會了!”
“碧落黃泉連接本是常態,怎么如今你會傷的這么重?”
“生與死多年來雖然此消彼長,但幸而一直平衡。”少女用手指抹去嘴角的血跡,她指引著玉綸看向天空。
生死界的天空從無南北,之分東西。最東方永遠被朝陽統治,而西方則以盈虧交錯的月輪永恒懸掛著。玉綸不解夜神之意,夜神微一沉吟,揮手顯現出天空真正的格局。
此刻東方的太陽幾乎要將西方的月亮吞噬,玉綸平靜的面龐終于露出驚懼之色。
“如今我的力量阻止不了多久了……很快,生死界外的神祗會為了群體長生,在碧落與黃泉斷流之際攻入黃泉宮將我徹底消滅,屆時,他們才能做到真正的永生不死,成為真正的神。”
玉綸,寒池和碧浮本是冥河畔絕無僅有的三生佛陀,自幻化為人形后便留在夜神夜離的黃泉宮擔任司使。三人時常乘著渡舟將六界亡魂送往碧落,在他們三人中,寒池和碧浮更親昵,而大哥玉綸對弟妹來說,時常只是履行身為兄長的職責。
在數萬年似乎停滯的時間里,司使玉綸和夜神夜離更像是同一個人,他以完成她的使命為生命之重,她以主人,以長輩,甚至以師長來養育這朵佛陀化作的少年。
因而,只需要一句話,玉綸便明白了——此刻夜離究竟面對何等緊迫的局面。
盤古大神神隱,女媧大神創造九霄與夜離掌管生死異界,他們成了創世神后,這六界唯二的神祗。
女媧大神創造的子民在她也跟隨盤古神隱后成了六界唯一的生靈。
但……造物主太愛她的子民,可她離開時沒能意識到——毫無管束野蠻生長的生命,在諸多恩賜之下,會建立屬于他們自己的秩序,而當秩序和野心要不斷靠權力支撐時,或許會破壞造物主原本建立的根本秩序。
生靈以女媧恩賜的力量不斷延長壽命,鍛煉自身,逐漸成長為可以操控自然甚至改變生死的存在。他們將這種力量成為靈力,靈力使他們不斷向往永生不死,而統治死亡的夜神便成了他們眼中必須要消滅的阻礙。
“師傅!”玉綸跪在夜離面前,“既然碧落黃泉已經連接,我愿意前往碧落尋求日神的幫助。”
“不可!”夜離斷然呵斥道,“生死不干,永不相見,這是女媧大神留下的指令。”
玉綸面色陡然冷了下來,“她創造的子民想要毀掉她創造的秩序,師傅,他們在六界自稱是正統神祗,統治著同樣被創造的其他生靈,他們才是破壞六界秩序的根源!”
“夠了!”夜離揮動衣袖將玉綸掀倒在地,玉綸知道師傅因他的話動了真怒,只得恭敬的跪倒在地面,一言不發。
許久,“下去吧,同時傳我指令。碧落黃泉相連之際,亡魂可暫時留居黃泉,待通道斷開后再恢復。”
“是。”玉綸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夜神的視線中,長生眼前薄霧再起……但這次,他眼前的黑暗光景被無限延長,畫面沒有繼續,也沒有被切換。雖然目不視物,身體也絲毫沒有能動的趨勢,但長生思緒卻格外清晰——陛下的身世從來都是個傳說,眾人都當他是橫空出世,真身乃一朵金盞牡丹,以己身強大的力量順應了古神隕落,新神出世的時代。英雄不問出處,即便出自傳說中虛無縹緲的生死界,夜神座下司使,也不夠是給玉綸原本空白的過往增加了真實可靠的內容而已。
“只是……此處是古神幻境,若按方才所見,新神時代由當時還是生死界司使的陛下創立,那古神不就是……那群想消滅夜神的女媧子民?”
這本是長生元靈中的喃喃自語,他自從武陵郡莫名其妙掉入古神幻境外圍后,一切的行動和意識都是被推著向前走,不久前原本還有無名幫他,可現在,他不僅不知道自己在面對什么,更重要的是——無名不在他身邊,安危不明。
思緒混亂之際,長生突然發現手腳可以靈活活動些許。與此同時,五感和身體的知覺相繼歸來。
“這古神幻境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自己沙啞的嗓音從雙耳傳到元靈中,長生掙扎著找回身體掌控權,卻發現自己的雙手雙腳都被靈力所化的縛靈鎖給綁定在了高臺之上。
“搞什么……”他沒等罵完心底積壓已久的臟話,始作俑者便雙雙出現在自己眼前。
“鬼!”長生用力掙扎,敖燼嗤著冷笑的臉以反方向逐漸清晰放大。
“怎么這么快就讓他清醒了?”敖燼將長生臉上的亂發清理干凈,“明明還沒看到重要的部分!”
長生一口淬在敖燼臉上,“無名呢?”
敖燼絲毫不惱,他用手擦去污垢,“和你一起的黑袍人?他跑了!”
長生聞言舒了口氣,他放肆大笑的同時嘗試隱去袈裟并調動火之源的靈力。
可……
“別浪費力氣了!小長生,這里是古神幻境,你身上的力量無論在外面如何強大,在這兒都會被這里原有的靈場干擾。”敖燼展開雙臂向后倒退兩步,“不信你看!”
原本平躺的長生身下驟然轉動,他的身體端正的立于敖燼面前。在敖燼身后,依次矗立著七座神像,神像圍繞的最中央則是束縛長生的……
等等,這是什么?
王座?
長生這才發現,自己身下所坐乃是把質地冰冷的玉椅,打造此椅的玉石中流動著鮮活的力量,力量轉動的詭計呈彎月形狀,但若隱隱朝更深處觀察,似乎能在最底層看到燃燒的烈火。他下意識用手胡亂的摸著身后,卻意外發現背后另有關竅。
正反合在一起的兩把椅子?
不對,這本身就是一把椅子,但是是讓兩個人背對背想坐的。
一把玉椅,正反相合,就好像明明近在咫尺卻用不能相見的兩個人。
日神和夜神?難道這和生死界有什么關系?
還沒等他的思考得出結論,另一個人的腳步聲自他身后繞到前面來,長生一怔,但很快認出了她。
“蘇己?”
長生懷疑過極夢和蘇己根本沒死,如今看來,事實跟他所猜測的果然一樣。只是他們究
竟如何躲得過墮仙樓墮仙樓屠戮神魔的威力呢?極夢此刻又在哪里?
“長生仙倌,好久不見!”身著束身長裙的蘇己款步走到長生面前,說罷她看向一旁的敖燼,“門主,強行喚醒他體內被潛藏的記憶會生出無端變數,進而影響你復活日神轉世的計劃,我希望你明白這點。”
敖燼不置可否,他做了個悉聽尊便的手勢,任由蘇己走到長生面前,但同時,他手中緊握著的微弱光點也在逐漸變得微小,隨時有會消失的可能。
蘇己平靜的臉上顯出一絲松動,她按照敖燼的命令再次走向長生。
“你要對我做什么?”
長生驚怒交加,蘇己不斷走向他,她的手指輕點于長生雙眉正中央,一絲純白的光源趁機鉆入其額間。長生還來不及再說什么,周身濃霧又再次升起匯聚,五感,意識與身體的控制能力再次消失。
眼前消失的畫面重新上演,但這次長生卻是以自己的視角看待發生的所有事。
生死界中,光明將黑暗吞噬的真相被夜神夜離隱藏,整個黃泉唯有玉綸得知此事。自得知真相的那一天,玉綸閉關于冥河最深處。
碧落于黃泉很快再次斷開連接,下次相連需要一萬年的時間。沒過多久,死界大門被人強行打開,龐大而充斥著殺戮的軍隊涌入黃泉宮的外圍。一時間,冥河被寒冰覆蓋,無數來自六界各處組成的古神聯軍即將跨過冰封千里的冥河進入黃泉宮,誅殺并取代能掌控生死的夜神。
可這一戰的主戰場并未波及黃泉宮分毫,一切都在河岸的另一畔便戛然而止。經過七天七夜的鏖戰,冥河兩畔的佛陀被鮮血染透,無數所謂的神祗身死。很快他們發現,摧毀他們的力量并非同等規模的魔族軍隊,而僅僅是一個周身被鮮血覆蓋,但雙眼中光芒始終不減的少年。
“女媧子民,記住我的名字——玉綸。由我鎮守死界一日,爾等眾生,皆要受到死亡的審判!”
區區一個司使少年為何能有如此力量?女媧的子民不得而知,但光他憑一人之力便能將眾人阻擋在冥河另一畔,誰知在他身后有多少比其更強悍的存在,更別說他們想要消滅的是整座黃泉宮的主人——夜神夜離。
兵退如潮水,寒池和黃泉宮眾司使站在渾身浴血的玉綸身后,他們用力平復著紊亂的呼吸,直至生死界的大門被關上的那一刻,站在最前方的少年毫無聲息軟到落入冥河中。寒池焦急的想要拉大哥一把,卻哪知已有人先他一步伸手摟住了玉綸的腰。
“都散去吧……”夜離只留下這一句話,隨即帶著玉綸一同消失在冥河邊。
“師傅……”玉綸在夜離懷中,始終叫著夜離的名字。
夜離抱著玉綸飛身略過群花,絲毫不在乎玉綸身上的血污會弄臟自己的衣衫。
她帶著他回到黃泉宮最頂端,無限接近天空的樓閣中。
玉綸的全身都在顫栗著,夜離用黃泉洗去他身上的污垢,露出他心口形狀可怖的疤痕。
他的整顆心都被人生生剜了出來,一枚赤紅色神石在腔子里不斷跳動著。
看樣子……這便是他能抵擋整個古神軍隊的力量來源。
“你瘋了。”夜離顫抖的手被玉綸握住,他將冥河下的記憶化作一束金光交給她。
“師傅……對不起……我沒有別的辦法。”
有關生死界中被封存的秘密,千萬年來夜離只告訴過玉綸。
女媧在遠古時代用于補天的殘余神石因擁有神力與意識,為防禍行六界而被分別封印碧落黃泉中。漫長歲月囿于一處,力量或者無限的生命對他們來說早已是身上的枷鎖。而這時,一顆鮮紅跳動的心臟,或許就能讓他們擺脫自身枷鎖,徹底遠離生死界,去往六界。
玉綸用自己的心作為交換,將神石真身換來。但這樣做的結果只有兩種,或是他與神石合二為一,代替原來的人被永遠封印在生死界。又或者,他的身體無法承受神石的巨大威力,一朝開啟后迎來爆體而亡的命運。
很不幸,玉綸的結局就是第二種。
他眼中的光熄滅,漸漸都被死灰一點點吞噬。什么話都來不及說,唯有一聲聲師傅。
夜離千萬年來的淡漠無物,頭一回被牽動著生出“疼”的滋味。
神石在夜離捏緊的手中不覺化成一把銀烏色的匕首,她目光望向穹頂隱藏在假象背后即將消失的黑夜,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
玉綸突然像察覺到了什么,他所剩不多的力氣凝聚在手上,下意識握住了匕首的刀柄。
“師傅……”他干澀的嘴唇已成了慣性。
話來不及說完,刀尖已經刺入夜離的心口。在她雙眼合上的同時,玉綸原本微瞇的雙眼陡然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一道不自覺的紅光纏繞成絲順著縫隙鉆入最深處。
“以我之心的一半,換你對我的守護。”
少女嘆息,隨著長生眼前光線再次昏暗而歸于沉寂。
在那之后的一夜間,冥河兩岸的佛陀全部枯萎,枯萎的花葉隨著重新流動的冥河歸于未知。
凋零,花謝總和不該消逝卻終歸沉寂的生命聯系在一起。
玉綸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便跪坐在夜神膝下,得到了神君的悉心教導。即便已經擔任司使數以萬年的人都說,在所有不足萬年生命的孩子們中,玉綸是最為聰穎的存在。
可漸漸地,隨著他長大,幾乎所有人都越來越相信——他是黃泉宮繼神君夜離外唯一能獨當一面的神,甚至有朝一日夜離破碎虛空神隱至更高境界時,他將會是無可替代的夜神繼任者。
但無論如何,他還只是個孩子,比起得女媧血脈真傳的六界神族,他的力量終究有限。沒人知道玉綸究竟是如何能在一夕間擁有屠戮眾神的力量的,但相比得到這樣的力量,他付出的代價必將是巨大的——甚至是生命的代價。
當所有人都以為黃泉宮上空的名為玉綸的星已經隕落,但沒過多久,玉綸完好的站在黃泉宮中,代替進入閉關的夜神夜離,成了名副實際的一宮之主。
“佛陀花全都敗了,但玉綸醒了?”
“神君是拿了所有佛陀來換回一個玉綸?”
“聽說了嗎?佛陀的真身變成了金色,神君將她的靈力和血脈都拿來救他了!”
……
長生眼前的畫面再次消失,他耳邊穿插著無數人的聲音,或嘲弄,或驚訝,或不屑,或冷漠,但很快都一一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