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跪在三錦團花紋鋪地上,在牛嬤嬤凌厲的逼視中,她黑黢干瘦的身子,像是一只驚恐無狀的老鼠般瑟縮了一下。
“奴婢還有人證,就是三公主身邊的鸝影,是她……她親口告訴奴婢,說蘇小姐的棹蘭齋里,有好些東西,都是皇上賜給三公主的,三公主隨隨便便就送了蘇小姐,蘇小姐也不推辭……”
慶妃聽得面色沉沉,鸝影從花照身后沖出來,氣急敗壞地推了青梅一把:“你胡說,我什么時候告訴你這些了?”
“就是你說的,你說蘇小姐日常用的墨玉鳴蟬玲瓏紙鎮、雕海棠花的碧璽手串,還有什么紫紅晶金絲風鈴,都是三公主的東西。請嬤嬤明鑒,奴婢一個御園的雜役宮女,若非鸝影告訴奴婢,奴婢又怎能知道蘇小姐屋子里擺了什么!”
鸝影氣得臉通紅,揚手扇在青梅臉上:“叫你誣賴我……”
青梅極利落地從地上爬起,反手就要打回去,卻見慶妃一巴掌拍在紫檀木鑲擺錫玻璃芍藥花座椅的扶手上,恨聲道:“反了反了!胡宮正,這就是你們尚監局調教出來的好奴才,當著主子的面,就敢大吵大鬧,這是誰教的規矩?”
胡宮正心中叫苦,忙跪下請罪不迭。
按規定,新入宮的宮女,一律交由尚監局學規矩禮數,待考核合格了,才能分派差事。
鸝影和青梅都是剛出了尚監局不久,二人這般吵鬧,當真丟尚監局的臉,可她待要上前斥責,青梅也罷了,鸝影卻已是宣頤宮的人,尚監局自然不能越過主子去教訓她。
貝錦忙勸道:“娘娘仔細手疼”,一邊呵斥鸝影:“小蹄子,主子寬仁,你倒越發猖狂起來。也罷,看你平日侍奉公主也算勤謹,給你個辯白的機會,到底怎么回事,你還不細細說來!”
牛嬤嬤皺了皺眉,看看笑嘻嘻當作看戲的曦華、一臉平靜的蘇媺,再聽聽貝錦的口聲,直覺哪里不對,又見鸝影一臉憤恨,卻無半點心虛之狀,她心里咯噔一下,當下站在一旁,一言不發。
鸝影叩了個頭,忿忿道:“啟稟娘娘和公主,奴婢在尚監局時,與青梅算是舊識。昨日,她來找奴婢,先說羨慕奴婢能分到公主身邊伺候,又旁敲側擊地問公主跟蘇小姐的事,奴婢心中起疑,便假意敷衍了她幾句。方才,她提到的幾樣東西,確是公主所有,但東西是在內府造冊登記過的,倘若誰有心打聽,總能打聽得到,怎能誣賴是奴婢說出去的?何況,這幾樣東西,一直擺在公主房里,何曾送給蘇小姐用過?”
青梅聽她如此說,慌不擇言地嚷道:“你胡說!分明是你收了我的鐲子,才告訴我的……”
“是這只鐲子么?”鸝影驀地打斷她,從衣袖里掏出一樣物事扔在墁地上,發出叮鈴一道脆響。
眾人打眼望去,見是一只素面馬蹄鐲,倒也有些份量,只是式樣簡單,年頭也久了,發烏的銀圈上有不少劃痕,隱約刻著些淺淺的水草紋。
貝錦“噗嗤”一聲笑出來:“青梅,這只鐲子是你能拿出手的最好的東西了吧?可你瞧瞧鸝影,她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哪一樣不比你這素銀鐲子強上十倍、百倍?在宣頤宮,別說鸝影是娘娘特意挑出來服侍公主的,就是個跑腿傳話的末等小丫頭,也不會戴這么寒酸的首飾!”
鸝影也輕蔑地瞟了青梅一眼:“奴婢雖然年紀小、眼孔淺,可要說奴婢為了這么一個老銀鐲子就出賣主子,也未免太小看奴婢了!”
青梅凌亂地搖著頭,勉力分辯著:“不是的、不是的,我給你的,分明是一只有指頭寬的花絲金鐲,上面鑲了珍珠的……”
花照敏銳地抓住她話中的蹊蹺,立刻喝道:“胡說!你一個修剪花草的小雜役,哪里來的鑲了珍珠的花絲金鐲?”
“是……”
青梅一語即出,忽然死死咬住嘴唇,看著周圍逼視著她的這許多雙眼睛,又絕望地看了牛嬤嬤一眼,癱軟在地,大顆大顆的淚珠涌了出來。
曦華呼了口氣,有些遺憾地仰靠在玫瑰小圈椅上,嘟著嘴看了蘇媺一眼,蘇媺容色平靜,輕輕沖她搖了搖頭。
牛嬤嬤面無表情地閉了閉眼,刻薄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事已至此,她焉能不知是入了別人的圈套?
她平復下心緒,腦筋飛快轉動著,面上浮起一層懇切的笑意,與方才迥然不同。
“不瞞娘娘和公主,貴妃原本就覺得這丫頭說話不盡不實,只是她言之鑿鑿,這才信了幾分,孰料,竟果然是個心內藏奸的。如今,既已證實這是一場誤會,請二位放心,這等膽大妄為、構陷主子的賤婢,貴妃娘娘絕饒不了她。”
青梅撲過去,緊緊抱住牛嬤嬤的腿,像一尾在御膳房的案板上瀕死掙扎的烏魚。
“嬤嬤救我……你……你原不是這么說的……”
牛嬤嬤劈手打在她臉上,眼里迸出懾人的兇光。
“住口!你這賤人,還敢胡言亂語,是想死無葬身之地嗎?”
她一邊罵,一邊沖胡宮正使眼色,胡宮正眼里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滿,磨磨蹭蹭地叫過兩個粗使宮婢,把青梅按在地上。
青梅嘴角淌血,不甘地掙扎著:“可是,嬤嬤又沒親眼看過,怎能憑……憑鸝影幾句話,就認定她說的是真,奴婢說的就是假呢?”
牛嬤嬤一怔,青梅似是看到希望,忙詛咒發誓道:“若棹蘭齋沒有公主之物,奴婢甘愿認罰,否則……奴婢死不瞑目!”
牛嬤嬤臉上現出躊躇之色,只聽花照嗤笑一聲:“嬤嬤是想抄撿棹蘭齋?但不知,帶了貴妃的諭令沒有?”
牛嬤嬤眼睛一轉,忽然笑了笑,意味深長地道:“不必了,公主說棹蘭齋沒有逾制之物,那自然就是沒有的!”說著,她看向一直端坐未語的慶妃:“娘娘若沒旁的事,奴婢就先告退了!”
“且慢!”一道清婉卻堅定的聲音制止了她。
蘇媺站起身,十分鄭重懇切地對慶妃道:“娘娘,違規使用御賜之物乃大罪,臣女自問,當不起這樣的罪名,更不能讓家父、家母因我而蒙羞!也不必說什么抄撿不抄撿的話,棹蘭齋地方不大,有沒有逾制之物,一目了然,請娘娘允準,讓牛嬤嬤看上一看,也好還臣女一個清白!”
慶妃卻面現猶豫之色,顯然不想得罪翮貴妃太深。
蘇媺看得分明,心中焦急:此時后退一步,便須防備牛嬤嬤日后反口,終究是留下一個隱患。
她正要再勸,一旁的曦華忽然站起身,不由分說便往外殿走。
“嬤嬤請吧,胡宮正也去,多個人見證,貴妃也能更放心些。本公主親自陪著,誰不去,那就是不給本公主面子了!”
眾人猝不及防,呼啦啦一群人忙不迭地跟上去,牛嬤嬤來不及反應,就被人裹挾著,綴在后面。
棹蘭齋只三間半大小,灰墻窄檐、淺門小窗,站在廳堂里,一眼就能看遍小齋里的格局擺設。
屋子里布置得十分整潔,一水的紅木包銀角的桌椅幾榻,鋪著藕紫色白石幽蘭的蘇繡氈布,擺了簡素的文房四寶、杏花白釉花斛、鏤雕海棠花銅制瓶爐三事等物什。
書房和暖臥門口,掛了桐露寒禽的素紗帳子,隱約可以看見里面一樣簡潔的陳設。
曦華坐在廳堂正中,搖著錦帶翠微輕綃小團扇,笑吟吟看著僵立在門口的牛嬤嬤。
她臉色難看極了,紅黑的面皮紫漲著,像是被誰狠狠甩了一個巴掌,胡宮正耷拉著腦袋,像只鵪鶉一般縮在牛嬤嬤壯碩的背后,不肯露頭。
蘇媺在下首坐了,淺笑盈盈地吩咐朝歡和夕安:“去把箱籠都搬出來,讓嬤嬤好好搜一搜!”
“不必了!”牛嬤嬤喘了一口粗氣,斷然阻止道。
曦華蹙著小眉頭,似是好心般勸道:“這是怎么了?嬤嬤還是細細搜一搜,才好向貴妃交代啊!”
牛嬤嬤咬著牙,一字一句像是從嘴縫里擠出來的:“已經都看過了,不必再看了!”
“看過了,也都看明白了?”曦華轉著黑白分明的大眼仁兒,笑嘻嘻問:“胡宮正,你呢?可看明白了?”
胡宮正頭也不敢抬,胡亂地點著頭:“看明白了!都看明白了!”
曦華面上一凜,冷笑道:“既然看明白了,回去在貴妃面前,想必也就能回明白了!本公主好性兒不假,但若日后再來胡攪蠻纏,咱們可就是另一番說道了!”
牛嬤嬤周身繃得緊緊地,擠出一絲笑紋,恭聲道“是”,帶著人退出齋外。
曦華冷哼一聲,又半是不解、半是感嘆地道:“這個老刁奴,回回碰得一鼻子灰,反倒越挫越勇了,也真真是叫人佩服!”
“她急著出頭,哪里還顧得了那么多?”蘇媺不置可否:“不過是個得志便猖狂的小人,自以為抓住了咱們的把柄,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反倒給咱們提供了可乘之機!”
二人相視一笑,均覺得今日也算出了一口惡氣,說笑著走出棹蘭齋。
遙遙只見牛嬤嬤帶著人匆匆出了宣頤宮,轉過鴻雁南飛琉璃影壁時,她不經意地一回頭,忽然一怔,停下了腳步。
蘇媺站在棹蘭齋門口,夏蔭深深,覆在她身上一襲綠菱色繡玉燕雙飛的衣裙上,纖細的身量還未長成,如一枝亭亭春木,臨風舒展著嬌嫩的枝丫。
她臉上笑容清和,清亮的眸子明明盼睞流轉,卻似籠著一層朦朧山嵐,隱在齋前蓊郁生姿的蘭草后,似某個遙遠而迷霏的雨夜,云不破,月不來。
有什么東西在牛嬤嬤腦海里翻滾著,像是舊年辰光被灼目的烈日激蕩成翻飛的碎片。
她茫然著、迷惑著,忽然瞪大雙眼,好似見了鬼一般,爾后,飛快地、頭也不回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