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小哥!您回來了!”客棧伙計剛迎上前來,正正瞧見明月懷里五六個大小不一的青蘿卜,沾著黑黢黢的泥土,他唇角微微抽搐,有錢人的生活真真是搞不懂,一早出去挖蘿卜?也不對呀,這剛過春分,哪來的蘿卜?
“小哥,您在我們這兒住了也有幾日了,這賬——”蘿卜的故事他管不了,可賬數他還說得上幾分話。
明月正在想文昌臺的事,隨意應了一句便回房去了,直到小伙計緊跟著上了樓,她才在對方探尋的目光下開始翻衣掀被找錢袋,又在轉而不耐煩的眼神里接受了丟荷包的事實,細細想來,應是昨晚遺落在煙五巷,想再尋回是萬萬不能了。
“之前不是付了兩吊錢?這才住了沒幾天,怎的就催賬了?”她開始慢條斯理地整理家拾,心里清楚,付不出錢只會被掃地出門。
小伙計臉上勉強掛著笑,嗓音提高了八分:“哎呦,我說爺,您也不看看,咱們這房內什么排場,被褥是絲羅的,食器是青銅的,您吃的飯菜可是我們伙計親自跑雍采樓叫的大掌勺做的!您給的那兩吊錢,早就用光了,若不是那管大郎又給您續上一吊,您怕是連今天都撐不過!”
管仲?明月指尖一顫,隨即拉包袱起身,正色道:“店我不住了,這就走,不過人皆有得意失意,勸你還是多多起身,別總蹲在地上看人!”
聽起來總不那么順當,又不知是哪里不對味,待明月下了樓,出走良久,才聞那二樓窗里探出的尖銳叫喊:“罵誰是狗呢!狗眼看人低,你才狗眼看人低!”
輕笑一聲,她掂了掂包裹里的蘿卜,一路跟蹤她的居然是文昌臺里的人,看來要尋朔哥哥不是輕而易舉的事,難道要靠這幾只暫且度日?飯要吃,覺要睡,總得先尋個住處,再尋點營生。
聽聞北丘山有簡陋的民棚,她抬腿便向北丘去了,這一去,便遇見了管夷吾。
原本他料到了隔日那姑娘會折回煙五巷查探,這本與他不甚相關,他卻一夜輾轉難安,直到夜晝相交之時才昏昏欲睡。屋內窸窣發出響動,是習慣早起的母親,又“噗咚”一聲悶響,管夷吾猛然起身,一掀門簾,母親正倒在塌邊,雙眼翻白,四肢抽搐。
母親突染中風,臥床不起,管夷吾請不起郎中,只好去叔父管至父家求援,前院候了一個時辰,叔父沒見到,只見到管家的夫人,酸里酸氣說了些奚落的話,管夷吾也受了,只因她應了回頭就差遣郎中過去,叫他只管回家去等,管夷吾等來等去,才發現是叔嬸打發他的一句話,悲憤交集地下了山,他決定就算跪就算求就算綁,今日也定要尋個先生來。
誰知這一下山,竟遇到了她。
兩人走了個迎面,不約而同地說了句“是你?”
“你去哪?”又是異口同聲。
明月笑了笑:“我說我正要去尋你,你可信?”
“你如何尋到此處的?”北丘是一片荒涼之地,也是顯貴們絕不會涉足之處,這里低賤而鄙陋。
“腿是用來走的,嘴是用來問的,這就尋到了!”她是欣喜,卻見他鐵青著一張臉,愁云慘淡。
“發生了何事?”
“姑娘,只怕你此行落得個空了,眼下我母親身患重病,我暫且無暇顧你,我……”我身無分,他沒有說出口,“我正要去請郎中。”
“令堂生的什么病,可否帶我前去一看?”
管夷吾瞪大了眼睛,你?
“嗯,郎中近在眼前,還要去哪里請?”
“姑娘莫要胡鬧了,我是真的要去尋郎中。”
“你可有錢?”
“我……”
“沒有就快快帶我去給令堂看病,我十歲師從白仙人,白仙人聽過吧,大名鼎鼎的醫圣!可比那些赤腳醫者強千百倍呢!”
管夷吾自是不知白仙人是何許人也,明月也說的含糊,但若換做江湖郎中聽聞這個名號,定要肅靜五分,另外五分則是忌憚。白仙人是鬼醫神手,更是絕世毒圣,明月所學自是醫人,可也總會不經意看了幾篇制毒解毒,所以她只是聽一聽,就察覺了魚骨匕出鞘的澀重,在三公子的手臂看一看傷口切一切脈,便斷定他中了銀環蛇毒。
“可是……”管夷吾面露疑慮。
“說你擰巴是真擰巴,我給你的一吊錢干嘛不收著,現在不光你沒錢,我的錢袋丟了,也是分文未有,落得個無處可歸。”
“那你……”
還未待管夷吾問上一句,她一拉裙擺,已順著他來時的路上山去了。
“快走吧,老人家的病情耽誤不得。”
回身一笑的瞬間,是他生來便艷羨卻從未有過的溫柔天真,遇到了,才方知有。
明月今日換了女裝,螺髻搭在耳邊,沒有珠釵華容,只單單戴了一支骨簪,耳廓散下幾縷發絲,娓娓訴著倦容。
莫不是夜里沒有睡好?
這樣看著,她已走出了半里,回身正招呼他快些。
“哪有女子像你一樣,走路竟這樣不顧姿態這樣快的。”腳下已大步追去。
“都說了,別把我當女子,當表弟……”空靈山丘間,似水如歌的聲音遠遠回響。
管母得中風,一側身子癱軟無力,話說不得,床也下不得,得近細看,唇邊流涎,口眼略有歪斜,面色蒼白毫無血色。
她凝神切著脈,又撐開老人的雙齒細細看了看舌色,看來平日里老太太沒少挨餓,身子虛弱得很。
唉,她輕嘆了一聲。
怎么?管夷吾被這嘆息嚇得一緊張。
“令堂這是長期身體虛弱,氣虛血瘀所致的中風,需要以治兼補,我師父有一方,補陽還逆,可理氣補血通經絡,需連服十日,但是日后可要悉心調養,否則病根兒難除。”
“姑娘可會開得此方?”
“會開是會開,只是……”她眉眼一低。
木屋內一陣沉默,緊接著,起了一聲苦笑。
“我倒是忘了,縱使姑娘會開得此方,我哪里有錢去藥鋪抓藥呢?”他怔怔地看著母親,往日的倔強倨傲不見了,空留一副西風慘淡的骨架。
原來無助是這樣催人心肝,像當年的她留不住阿娘一樣。
玉玦愈磨愈暖,朔哥哥,若是你在,也會盡力一搏吧!
“你,跟我來!”豪邁一轉身,她催得緊:“來呀,傻愣著干嘛!”
一路下了山,明月將玉玦典當換了四吊銅錢,雖然那當鋪伙計不識貨,還有些趁火打劫,好在可解燃眉之急,又在藥鋪伙計質詢的眼神中倒背如流地自開藥方,屠戶家里稱上一大塊牛肉,急匆匆趕回。
回到北丘,一人一只瓦罐,一個熬藥,一個燉肉,還不忘填上切好的青蘿卜,黃昏的山澗,一間木屋正騰起層層熱氣,溫暖而極盡煙火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