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完全沒料到自己會有今天。
別說史密斯了,換了任何一個人來,結果都一樣,甚至可能還不如他。
誰又能想到,一個看起來年輕不著調的傭兵,竟然是北方要塞擊退獸人的英勇戰士之一,
是帝國最高學府的特優生,
是拒絕了多方橄欖枝、選擇成為帝都治安隊長的爭議人物,
甚至他還是推翻前朝的最大功臣?
他的同伴好友,有現任帝國皇帝,有名震天下的天才法師,有將軍,有統帥……
這里面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事跡單獨拿出來,都是普通人一輩子難以企及的高度。
再回想起酒館里的那番暢談,能有如此見識也就不足為奇了。
如此聯想之下,莫里斯和菲莉斯這兩人,也絕不可能只是表面上的“特殊”。
史密斯感覺自己曾經所謂的會長身份,確實不值一提。
好在,史密斯也不是那么悲觀的人,正如皇帝也如此信任雷歐一般,他也信任雷歐
——“我現在也是他的同伴。而雷歐不會背叛同伴?!?p> 待卡洛琳將積壓七年的情緒盡數宣泄,抹去淚痕,她再次緊緊擁抱了雷歐。
這一次不再是帶著懲罰意味的“酷刑”,而是一個真正屬于老友的、充滿慰藉的無聲問候——歡迎你回來。
雷歐回到椅子上,揉了揉臉,平撫了一下內心的情緒:
“戰事部署方面,我了解的細節不多。你既有后手,我也就不插嘴了。但教會方面,你們準備得似乎還不足,說說看?!?p> “醫療!”
杰拉沉聲回應,一針見血地刺中了核心。
不錯,教會的根基便在于對“醫療”近乎全面的壟斷。
這“醫療”二字,拆解開來便是“醫”與“療”。
“醫”是救死扶傷的知識與技巧,
“療”則是實現救治所需的藥物、器械乃至神圣場所等關鍵資源與手段。
維多克帝國崇尚鐵血,國民骨子里不信奉虛無縹緲的神祇,能被奉若神明的唯有歷史上以鐵與血鑄就傳奇的英豪。
唯獨掌控著“醫”之秘術與“療”之命脈的教會,成了一個難以撼動的異數。
至少從帝國角度看,他們原本的醫療技藝與知識體系,大半根基實際上都是傳承自精靈族。
可百年前與精靈族爆發的沖突導致交流斷絕,教會的崛起恰好填補了這個致命空缺,解了帝國的燃眉之急。
然而當時的權貴們未能預見其中深藏的隱患,隨之而來的信仰滲透與權力擴張,已如根深蒂固。
更遑論七年前那場內亂,導致了精靈族的“圣女”客死他鄉的當事人,正是雷歐本人。
“嗯,所以你打算從精靈族身上打開缺口?”
雷歐扶額,想起這事就頭疼欲裂,
“歷史恩怨暫且擱置,我讓那個瘋癲的圣女‘解脫’,滿打滿算也才七年。區區七年,對那些老不死的純血精靈而言,恐怕就跟昨天的事一樣清晰。眼下走使團親善的路子也絕無可行。俗話說萬事開頭難,契機何在?”
拋開千絲萬縷的陰謀不談,他作為殺死圣女的“兇手”這一鐵打的事實,他或許就是最大的障礙。
“雷歐哥,你曾說天無絕人之路,當下便有這么個機會送上門?!?p> 杰拉與布雷伊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
“等會!當下?”
雷歐猛地挑眉,一個驚天陰謀的輪廓伴隨著一個近乎荒謬的念頭驟然在他腦海中清晰起來:
“你該不會告訴我,那個‘鋼劍’家的小少爺,甚至整個“鋼劍”,連同那個委托人……根本就是精靈?我他媽從頭到尾都在套里?!”
他腦海中電光石火般閃過所有可疑的碎片:
高得離譜的委托難度、
低得可笑的報酬、
路上費用居然全額報銷、
那個‘恰巧’加入的愣頭青、
布雷伊的‘偶遇’、
卡洛琳的‘意外’現身、
白銀戍衛屈尊扮‘替補’、
乃至皇帝陛下御駕‘親臨’
——所有這些看似孤立的疑點,此刻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攥緊,嚴絲合縫地拼合成一幅龐大而駭人的陰謀全景!
杰拉在躍躍欲試的布雷伊開口前搶先解釋,讓布雷伊悻悻然地閉上了嘴(誰讓他是皇帝呢,這機會就讓給他好了):
“不,雷歐哥,你才是這場戲最大的‘意外驚喜’?!?p> 隨后,杰拉讓布雷伊解釋,悶了一陣的他可算能說話了,將整個事情娓娓道來。
雷歐這才確信,自己確確實實栽進了坑里。
所謂的“鋼劍”及小少爺,皆是貨真價實的精靈貴族,身份還挺顯赫,不然也不至于讓布雷伊出面全權處理了。
這位年輕的精靈貴族不知從何處聽聞了競技場的盛名,竟帶著一隊護衛偷偷潛入帝國境內。
礙于身份敏感和護衛阻攔(想也知道護衛們絕不敢讓他親身參與血腥搏殺),他久久未能如愿登臺。
精靈族那邊起初也沒太在意,認為這是所有年輕精靈都有過的“沖動”,還想著等他見識了“野蠻”人類的血腥暴虐本性,等他在外面玩夠了自然會回國。
可他們年紀太大了,距離上一次經歷精靈追逐新鮮與自由的‘沖動’來說,過去的時間太長,以至于忽略了這種在骨子里埋下的探索欲是何等強烈。
直到精靈族收到護衛急報——小少爺執意要登臺死斗
——這才驚覺事情嚴重,一時間方寸大亂。
他們一邊火速派遣密使潛入帝國王庭交涉,一邊緊急發布了那個“招募保鏢”的任務。
雷歐也就在此時拍著胸口表示,那群人不接這委托瞎了眼,那可不嗎。
精靈族這一下直接就撞進了本就打算以他們為契機,以此動搖教會根基的杰拉懷里。
立刻讓布雷伊出馬,一方面整頓風氣,一方面也是為了保護那小精靈的安全。
于是,這才有了白銀戍衛扮成“替補”的戲碼。
正如杰拉所說,雷歐的出現才是真正的意外。
他所處的位置,是“雷一”還是“雷二”都無所謂,最終都會由白銀戍衛頂上。
只因為他是雷歐,才有后面卡洛琳千里迢迢從帝都趕來,杰拉“御駕親征”。
聽完整個環環相扣的計劃,雷歐眼神渙散,口水甚至淌下成一條絲線,一副沒發育健全的癡呆樣子。
任誰也無法將眼前這尊“雕塑”與先前那個運籌帷幄、精明似鬼的形象聯系起來。
他內心哀嚎:終日打雁,今日竟被雁啄瞎了眼。
“雷歐哥,讓你再次信任我們這種話,我們實在沒臉說出口?!?p> 杰拉語氣誠懇
“所以,我想以官方名義發布一項委托:由‘嵐落’傭兵團全權負責,護送精靈族一行安全返回蘇納之森?!?p> 雷歐維持著那副靈魂出竅的表情,步履虛浮地挪到菲莉斯面前,張開雙臂尋求安慰。
菲莉斯美目一橫,他只好訕訕地轉身,一把抱住了旁邊如鐵塔般的莫里斯。
莫里斯寬厚的手掌帶著安撫的力道,輕輕拍打著他的后背。
冰冷鎧甲上沾染的塵土氣息,總算是讓雷歐遠去的魂歸了位。
面對杰拉的提議,他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指尖精準地指向一旁看戲的史密斯:
“他!他才是團長!委托的相關事宜,找他!我累了,先回旅館躺會,告再會!”
杰拉、布雷伊、卡洛琳三人曾也與雷歐相交莫逆,深知他此刻只想心理,也聽明白他的話里再會的含義,也不作挽留。
偌大的辦公室瞬間空曠冷清下來,只留下史密斯一人,茫然地眨了眨眼,仿佛被遺棄在舞臺中央。
待雷歐三人身影消失,
杰拉原本略顯放松的身姿瞬間挺直,隨意地架起二郎腿,一股無形的、沉凝的王者威儀自然流瀉而出,
好在史密斯也是久經風浪之人,強自鎮定,不卑不亢地開口:
“陛下,關于此項委托的報酬及具體細則,能否請您明示?”
杰拉目光如冷電,臉上再無半分方才面對雷歐時的少年意氣,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重壓,令史密斯感到四面八方的空氣都凝滯了:
“史密斯·約翰。不久前,你尚頂著商會分會長的頭銜……你的家人很好,常回去看看?!?p> 杰拉并未直接回答委托問題,語調平淡得毫無波瀾,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日常。
他話語微頓,目光似能穿透史密斯的皮囊,直視其靈魂深處:
“在眾多‘幡然醒悟’、改換門庭的商人之中……你…”
“獨此一份?!?p> 史密斯只覺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連呼吸都下意識屏住。
帝王心術,深如淵海!
短短數語,看似關切的問候下,是冰冷的監視與無聲的威脅;
那句突兀的“獨此一份”,更是赤裸裸的警告
——他的過往底細、所謂的“棄暗投明”,皆在帝王洞悉之下,意味著他再沒有任何試錯或僥幸的余地。
“罷了,”
杰拉似乎覺得意興闌珊,語氣稍緩,
“誰讓是他呢。委托相關,稍后自有正式文書送達。后續如何行事,他會明白的?!?p> 杰拉起身,布雷伊已默契地為他拉開房門。
臨到門檻,
杰拉腳步微頓,仰首凝視著門楣上繁復的雕飾,目光并未投向史密斯,仿佛對著空氣低語:
“新的時代已經開始……只要不悖逆帝國的核心根基,不必活得那般小心……像他一樣——自由。”
布雷伊隨杰拉一同離去。
卡洛琳俏麗的臉上帶著一絲了然的笑意,走上前輕拍了下史密斯的肩膀,旋即也轉身離開。
空寂的辦公室里,只剩下史密斯獨自一人,沒有了那份帝王的威壓,他這才放松下來,反復咀嚼著皇帝陛下那番余韻悠長的話語: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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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歐、菲莉斯與莫里斯三人走在返回旅館的街道上。雷歐在意識里,與菲莉斯的私密交談繼續:
?。ㄊ郎险嬗腥绱藝澜z合縫的巧合?)雷歐的疑慮仍未消散。
(巧合,那當然嚴絲合縫)
(精靈族廣闊的蘇納之森,本就是我們一開始的目的地,正愁如何接近,機會就自己撞上門來……太巧了。你知道的,我害怕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雷歐的謹慎源于太多教訓。
(吃虧太多,算計也太多,當然怕。)菲莉斯在意識中輕笑,帶著洞悉世事的了然。
(誰說不是呢!)
?。〒摹檬隆性p,不妨想想‘壞事’。)
?。ㄊ访芩菇K究不能長久跟著我們,眼下或許正是他最好的出路。以他的才干,在帝都找個安穩職位也不是什么難事,也能時常與家人團聚。)
雷歐思索著自己的計劃,以及菲莉斯和莫里斯身份的敏感性,尤其是菲莉斯。
?。阊?...)
?。ㄎ颐靼啄愕囊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在徹底解決龍族之前,你的真實身份,我絕不會讓第四個人知道!當務之急,依然是找到能壓制你‘本能呼喚’的圣器?。?p> ?。ㄟ@片碎片,還能使用數年。在此之前,或許我的身份也并非全然不能……)菲莉斯傳遞的意念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
?。ú唬。?p> 雷歐的意念斬釘截鐵(人類……不值得信任。)
?。悄恪切从涯??他們也不值得嗎?)菲莉斯斟酌著用詞。
?。ㄕf不好……總之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個完全不可控的風險。至少目前,我絕不會讓任何潛在的威脅伴隨你。放心~要是抗壓有等級的話,我才是那個至高無上的王)
?。m然曾問過,可你知道的,時過境遷,為此,值得嗎?)
?。ó斎唬。?p> 雷歐的意念堅如磐石。
(也許,回到了我一開始的地方,你看到我跟從前的伙伴重逢,我們相談甚歡,我在那時候產生了一絲渴望回到他們身邊,回到那個打打鬧鬧的過去中。但,就像我經常告訴你的一樣……)
雷歐的腳步忽然頓住。
他轉身,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毫無預兆地拉起菲莉斯隱藏在斗篷下的雙手,聲音不大卻清晰堅定,全然不顧周遭可能投來的目光:
“如果可以,我愿意保護你一生!就像你守護我一樣!你是我絕望中救贖,絕不作假!”
菲莉斯被雷歐這突如其來的、極具個人風格的熾烈,弄得有些手足無措。
兜帽的陰影下,白皙的臉頰瞬間染上動人的紅霞,如同冰原上綻放的玫瑰。
她輕輕回握住雷歐的手,聲音雖輕,卻也蘊含著同樣堅定的力量:
“絕不作假!”
路過的行人、街邊的攤販,目睹這對年輕人在大街上真情流露,頓時響起善意的哄笑與口哨聲。
有人高聲喝彩,有人豎起大拇指沖著雷歐擠眉弄眼,感慨著:“嚯!現在的年輕人,夠膽!”
面對這混雜著調侃、羨慕與祝福的聲浪,雷歐非但不窘,反而像個謝幕的演員般,瀟灑地揮手致意,將氣氛推向高潮。
待到有人認出他就是競技場上那位技驚四座的選手“雷歐”,場面更是沸騰,人群蜂擁而至想一睹真容。
虧得雷歐身手敏捷,如同游魚般在人群中幾個靈巧的穿插騰挪,轉眼便甩開人群,溜之大吉。
只見他在前頭撒腿狂奔,好事者在后頭緊追不舍,一時間整條街的喧囂都被他攪動得更加熱烈,充滿了活色生香的煙火氣。
菲莉斯駐足原地,望著雷歐那上躥下跳、狼狽逃竄卻又活力四射的背影,笑意如漣漪般在她眼底層層漾開,最終化作唇邊一朵盛放的嬌艷之花。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悄然熨帖著她沉寂已久的心房。
這個人啊……她心中喟嘆。
他曾深陷絕望的泥沼,也飽嘗世間的苦痛與不公。
然而,無論命運對他如何殘酷,無論前路如何荊棘密布,他那顆心深處,始終燃燒著一團獨屬于他的、無法被熄滅的熾熱光芒。
你可以說他狡黠無恥,手段卑鄙下流;
但他亦擁有著令人動容的高尚品格
——對弱者的仁慈與憐憫,對信念的謙遜與堅毅。
他既貪婪又慷慨,狡猾又真誠,表面上看去,他的復雜,如同一本永遠翻不完的書頁。
或許只有有著意識共享的她,才知道。
在那矛盾交織的靈魂深處,跳動著的是怎樣的純粹。
他可以放肆地嚎啕大哭,也能肆無忌憚地開懷大笑,悲傷與快樂皆如溪流般自然,從不矯作。
濺起的每一滴水花都映照著他最真實的模樣。
而這,恰恰也是他最異于常人之處
——無論世界予他以霜雪還是刀劍,他始終昂首挺胸,只做那個獨一無二、純粹如初的雷歐。
雷歐,一個鮮活、真實地存在于世間的孤獨靈魂。
同樣孤獨的她與他相遇那刻起,那個名為上古神圣白龍唯一遺孤的菲莉斯,那個注定要被漫長時光與沉重宿命所籠罩的孤獨,
至此,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