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今日在內院，跟家族內的蕭俐立下了賭約？”
蕭麟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石頭投入靜水，在蕭星辰心底漾開圈圈漣漪。
他垂著眼簾，指尖無意識的摩挲著袖口，低聲應道：“是。”
蕭麟轉過身，月光透過窗欞落在他臉上，將那道從眉弓處的疤痕照得清晰。
那是早年邊境戰事中，他以二星靈將之力硬撼三名靈王巔峰強者時，被敵將的骨刺劃破留下的印記。
疤痕邊緣泛著淺褐色，卻絲毫不減其威，反倒襯得那雙銳利的眼眸更添幾分殺伐之氣，這便是他“火將軍”威名最鮮活的注腳。
“你可知蕭俐如今的修為？”蕭麟的目光落在蕭星辰身上，帶著審視，卻沒有明顯的怒意。
“淬靈境七重。”蕭星辰抬眼，迎上父親的視線，“孩兒知道。”
“那你可知，你若輸了，龍蛇玉佩要給出去？”蕭麟又問，語氣依舊平靜。
那枚龍蛇玉佩，是蕭麟在蕭星辰十二歲生辰日時所贈，玉料取自魔獸山脈深處的暖玉，內里封存著他一縷凝練的火焰靈力，不僅能在危急時護身，更能溫養經脈，對修士而言是不可多得的寶物。
在蕭家，這枚玉佩早已不是普通信物，而是族長繼承人的象征之一。
“知道。”蕭星辰的聲音極輕，卻異常堅定，“但孩兒不會輸。”
蕭麟看著兒子眼底的光，那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亮。
過去十五年，蕭星辰在人前總是溫和帶笑，眼底卻藏著化不開的郁色，像蒙塵的紫水晶，黯淡無光…可此刻，那層塵埃仿佛被拭去了，露出底下剔透的鋒芒。
他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那個血色之夜。
產房外的沖天火光，血袍男子那雙猩紅的眼，還有秋尹抱著襁褓中氣息奄奄的嬰兒，淚如雨下的模樣…
這些年，他嘴上不說，心里卻始終憋著一口氣…他護不住剛出生的兒子，護不住他被奪走的龍運，甚至連讓他像尋常少年般修煉的機會都給不了。
每次在演武場看到蕭星辰獨自坐在看臺上，望著同族兄弟切磋時落寞的背影，蕭麟的心就像被火焰燎過，又燙又疼。
他試過無數方法，請遍月明城的名醫，尋遍珍稀藥材，卻始終無法修復兒子受損的靈脈，最后只能將那枚龍蛇玉佩贈予他，聊作補償。
更讓他心如刀絞還有秋尹。
“辰兒。”蕭麟的聲音忽然低沉下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有些事，是時候告訴你了。”
蕭星辰一愣：“父親？”
“你剛出生時被奪了氣運，本應是活不過當夜。”蕭麟的目光飄向窗外的夜色，像是透過時光看到了當年的景象，“是你娘親，將她的精血注入你體內續著你的命，之后每年，她都要為你輸一次血，你方才平安活到現在。”
蕭星辰的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被無形的手攥住了心臟，呼吸瞬間滯澀。
“她每為你輸一次血，便要折損數年壽元。”蕭麟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砸在蕭星辰心上，“十五年了，她的氣血早已耗盡...如今剩下的壽數，不足十年。”
什么？！
仿佛有驚雷在腦中炸開，蕭星辰只覺得天旋地轉，耳邊嗡嗡作響。
他猛然抬頭，眼眶里瞬間爬滿血絲，原本清秀的面龐因極致的震驚與痛苦而顯得有些猙獰。
他一直以為，自己和母親都是天生體弱。
母親常年臥病，臉色總帶著病態的蒼白，他只當是生產時傷了根本，卻從沒想過...竟是為了他！
那些每年冬日里母親房里飄出的藥香，那些她撫摸他頭頂時微涼的指尖，那些她笑著說“辰兒長大了娘就好了”的溫柔話語...原來全是用壽元換來的假象！
“為...為什么...”蕭星辰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為什么不告訴我...”
“你娘她不讓。”蕭麟別開視線，不忍看兒子此刻的模樣，“她說，等你長大了，能自己站穩腳跟了，再讓你知道，她怕你背著這份債，活得太累。”
怕自己活得太累？
蕭星辰只覺得一股滾燙的血氣直沖頭頂，胸腔里翻涌著難以遏制的暴怒與悔恨。
他恨那個奪走他氣運的血袍人，更恨自己這十五年的懵懂無知！他心安理得的存活在這個世上，卻不知自己每多活一天，都是在剜母親的命！
“嗬...嗬...”他大口喘著氣，指節攥得發白，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殺意，不是對蕭俐的輕視，不是對命運的不甘，而是想將那個毀了他一家的血袍人碎尸萬段的瘋狂！
蕭麟看著兒子渾身顫抖的模樣，終究是嘆了口氣，走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掌心傳來的溫熱帶著安撫的力量，卻壓不住蕭星辰體內奔涌的戾氣。
“這也是你母親不愿讓你太早接觸修煉的原因。”蕭麟的聲音放緩了些，“她怕你得知真相后急于求成，反倒走了歪路。”
蕭星辰猛然閉上眼，強逼著自己深呼吸，他不能失態，至少不能在父親面前失態，母親用命換他活著，不是讓他被仇恨沖昏頭腦的。
良久，他才緩緩睜開眼，眼底的血絲未褪，卻多了幾分灼人的堅定：“父親，我明白。”
這份明白，沉甸甸壓在心頭，比任何誓言都更能支撐他走下去。
蕭麟看著他重新穩住心神，眼中閃過一絲贊許，反手自袖袍內取出一枚朱紅色玉簡。
玉簡約莫一掌長，通體泛紅，表面雕刻著細密的龍紋，邊緣處還沾著些許暗紅色的痕跡，像是干涸的血跡。
“這是一篇引氣術法，名為龍吸術。”蕭麟將玉簡遞過去，“這是我曾經在邊境斬殺一名大將時所得，算不上什么高深法門，卻最適合你來修習。”
蕭星辰接過玉簡，入手微涼，龍紋的觸感凹凸分明。
“法如其名，模仿真龍吞吐，能引動血肉共鳴，修煉時甚至會發出細微龍吟。”蕭麟解釋道：“除了牽引靈力，還有些鍛體的功效，正好適合你現在的情況，我今日將此法贈予你，你且好生研習。”
他頓了頓，補充道：“引氣術只是基礎，靈力修士修行到靈源境層次，方才能修煉真正的功法。”
蕭星辰握緊玉簡，龍紋硌著掌心，卻讓他覺得無比踏實，這不是普通的手札，而是父親在生死戰場上換來的機緣，是專門為他準備的鋪路石。
“謝謝父親。”他的聲音還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
“別忙著謝。”蕭麟看著他，眼神嚴肅了幾分，“引氣術可以看，但賭約...你若想反悔，為父去跟二長老談，他雖偏心蕭俐，卻還不敢駁我的面子。”
蕭星辰搖搖頭，將玉簡緊緊抱在懷里：“不必了，父親，既是賭約，就沒有反悔的道理。”
蕭麟定定的看了他半晌，忽然抬手，寬大的手掌輕輕落在他頭頂，像小時候那樣揉了揉他的頭發。
只是這次，他沒有像從前那樣摸到柔軟的發絲，而是觸到了少年逐漸硬朗的發骨，不知不覺間，那個總跟在他身后要糖葫蘆的孩子，已經長這么大了。
“蕭俐那小家伙修的破靈掌，是凡品中階靈訣。”蕭麟忽然開口，語氣帶著幾分凝重，“雖品階不高，但他已練至小成，勁力含著破鈞之力，專破肉身防御，你若對上他，切記不可硬接。”
蒼茫界的武技統稱“靈訣”，分凡、玄、天、圣四品，每品又有初、中、高階三等，共十二等。
淬靈、靈源境修士多修凡品低階至玄品低階靈訣，蕭俐這“破靈掌”能修至凡品中階小成，已算同輩中的佼佼者，若能大成，威力堪比凡品高階靈訣。
蕭星辰心中一凜，將父親的話牢牢記下：“孩兒明白。”
“量力而行。”蕭麟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蕭家還沒到需要你用一場賭約來證明什么的地步。”
說完，蕭麟轉身走向門口，玄色衣袍在月光下劃出一道沉穩的弧線，走到門邊時，他忽然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只留下一句：“廚房里溫著參湯，讓雪兒給你端來，修行一途，根基在身，別仗著年輕就折騰自己。”
門輕輕合上，沉穩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蕭星辰站在原地，懷里的朱紅玉簡仿佛還帶著父親掌心的溫度，他將靈力緩緩注入玉簡，龍紋瞬間亮起淡淡的紅光，一行行古樸的字跡浮現在空中：“龍吸者，法效真龍，吞吐之間，引天地靈氣入體，鍛筋煉骨，血肉共鳴...”
字里行間，是最直接的引氣法門，卻藏著父親未曾言說的深意，這“龍吸術”模仿龍族，或許冥冥中，本就與他被隱藏的身世有著某種契合。
“母親...父親...”蕭星辰低聲念著，眼眶再次發熱，卻不是方才的暴怒，而是滾燙的暖流。
他走到房間中央，盤膝坐下，將玉簡置于膝頭，閉上眼的剎那，母親蒼白的笑臉與父親眉骨的疤痕在腦海中交替浮現。
意念一動，他按照“龍吸術”的法門，緩緩調整呼吸，吸氣時綿長如龍吟，仿佛要將周遭的靈氣盡數納入腹中。
“呼吸間沉穩似潛龍，讓靈力順著氣流緩緩滲入經脈…”
這一次，天地間的靈力像是受到了召喚，不再是零星光點，而是化作細密的靈霧，順著他的呼吸涌入體內。
靈霧觸及皮膚時，竟傳來細微的酥麻感，仿佛有無數只小手在輕輕叩擊著血肉，這便是“龍吸術”的鍛體之效。
蕭星辰凝神引導著靈霧在經脈中流轉，那些因常年閉塞而粗糙的脈絡，在靈霧的沖刷下發出細微的嗡鳴，像是老樹抽出新芽，他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血肉正在與靈力產生共鳴，每一次呼吸，都讓丹田內的靈力白霧凝實一分。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窗外的月色漸漸西斜，遠處演武場的兵刃交擊聲早已停歇，整個蕭家都沉入了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蕭星辰丹田內的白霧已凝成鴿蛋大小，散發著溫潤的光澤。
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氣流撞在窗紙上，竟發出類似“昂”的低吟，這便是“龍吸術”引動的龍吟之聲。
“淬靈境一重，算是徹底穩固了。”蕭星辰睜開眼，眸中閃過一絲笑意。
按照“龍吸術”的效率，別說一個月，恐怕只需半個月，他就能突破到淬靈境二重，到時候，就算蕭俐憑著“破靈掌”占盡先機，他也有信心與其周旋。
他拿起膝頭的玉簡，指尖拂過那些泛紅的龍紋，忽然想起父親說這是斬殺敵將所得，父親當年在邊境經歷了多少廝殺，才換來如今的地位？而他，又怎能讓母親的犧牲白費？
就在這時，院墻外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緊接著，是秦雪壓低的聲音：“星辰哥哥，你睡了嗎？我把參湯熱好了。”
蕭星辰收起玉簡，走到門邊拉開房門。
月光下，秦雪捧著一個白玉碗站在廊下，碗里的參湯冒著裊裊熱氣，香氣隨著晚風飄過來，帶著淡淡的藥香。
“還沒睡？”秦雪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染上擔憂，“你剛醒，怎么不多歇會兒？”
“睡不著，索性打坐養神。”蕭星辰接過玉碗，入手溫熱，“又麻煩你了。”
“跟我還客氣什么。”秦雪嗔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臉上，忽然“咦”了一聲，“星辰哥哥，你好像...跟下午不一樣了。”
“嗯？”蕭星辰挑眉。
“說不上來。”秦雪皺著眉仔細打量他，“就是感覺...你的氣息好像穩了些，臉色也好看多了，不再像之前那么蒼白了。”
蕭星辰心中微動，看來秦雪的感知比他想象中更敏銳。
他笑了笑，岔開話題：“許是這參湯的功勞，聞著就很補。”
他舀了一勺參湯送入口中，暖意順著喉嚨滑入腹中，與丹田內的靈力交融在一起，舒服得讓人喟嘆。
秦雪看著他喝湯的模樣，忽然輕聲道：“星辰哥哥，明天我去演武場幫你占個位置吧？那里靈氣比房間里濃郁些，對你靜養身體有好處。”
蕭星辰知道，她是想讓自己有個更好的修煉環境。他點點頭：“好啊，有勞你了。”
秦雪見他答應，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雪白的發絲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那你早點休息，我先回去了。”
“嗯。”
看著秦雪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蕭星辰捧著玉碗站在門口，心里忽然一片清明。
他有最好的義妹，有默默支持他的父親，還有母親用命換來的生機。
這場與蕭俐的賭約，早已不只是為了證明自己。
更是為了守護這些在乎他的人，為了不辜負這份沉重的愛與機緣。
蕭星辰仰頭飲盡碗中的參湯，將空碗放在廊下的石桌上。
他轉身回房，將朱紅玉簡鄭重的放在床頭，然后盤膝坐下，再次閉上了眼睛。
夜色漸深，臥房內的少年周身縈繞著淡淡的清白靈光，呼吸間帶著細微的龍吟，如同沉眠的幼龍正在悄然蘇醒。
丹田內，那團靈力白霧緩緩旋轉，每一次流轉，都讓他的氣息更沉穩一分。
距離演武場的比試，還有二十九天。
而屬于蕭星辰的修行之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