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這里是俞家,請問找哪位?”
“幼清,是我。”
俞幼清靠在沙發上雙手捧著湯婆子,肩膀與耳朵間夾著聽筒向電話那頭問好,她一定穿得暖和極了,因為莫小寒一瞬間就感到了暖意。
俞幼清苦夏又畏寒,冬天一貫懶洋洋的,總是戴著一圈毛茸茸的白圍脖,冬天隨著整個人懶散下來的還有思維,她聽見熟悉的嗓音時只覺得它從耳朵鉆入又自因激動而泛起薄紅的面頰跑出,最后一絲在微漲的嘴邊像白霧一樣消散了。
“幼清?你能聽見我嗎?”莫小寒這下有些急切了,趕緊呼喚電話那頭意外極了的女孩。
“小寒…是小寒嗎?”
莫小寒聽見那頭少女清脆的聲音一掃方才的慵懶,有幾分歡心,他心里也高興極了,但很快他又擔心起來,那頭女孩輕輕地驚呼了一聲。
他連忙問:“怎么了?”
“無事無事,我不小心將湯婆子灑了,沒有燙到,不過灑在了毯子上。”幼清在回過神后一時喜悅,懷中的湯婆子被失手打翻,水流順著搭在腿上的毯子流下,幸好熱水已經灌進去很長時間了,只剩余溫沒燙著人。
“奧,家中都還好嗎,還有…秋江樓呢?”莫小寒沉穩了許多,不像她一樣冒冒失失,縱然激動,卻還是始終惦記著正事兒。
“一切都好,奶奶的身體也好了很多,后方一切都還安全,連政府都遷來的地方你就不必擔心了。他們也好得很,我總不會短了他們月錢。”說罷她停頓了一下,斟酌著開口,“你們…你們有法子通電話了么?既然擔心就給莫班主他們去電話呀,撥到秋江樓自然有人接的。還有你還好罷,我聽說在東邊打得很辛苦。”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好就好了。我沒有受傷,隊伍里大家對我都很照顧,長了很多見識,比起前十幾年來覺得這才重新活了一遭。”莫小寒難得話多,與幼清說了許多戰場上的見聞,當然只撿了順利的說,驚險與辛苦一律略過不提,“電話是師部剛配下來的,給我們的獎勵。就不往那邊打電話了,師弟們定還在埋怨我,不去添堵了。”
“你呀…放心吧,我會讓舒掌柜多留心的,我現在可是個稱職的小老板了!”
“是,幼清也長大了。”
莫小寒的低笑通過電波傳來,不知是技術的面紗還是時間的釀造,幼清覺得當年那顆害羞澀口的青色果子彌漫著成熟的芳香了。
輪到她有些害羞了,以往都是她打趣別人的份,這下讓她忿忿不平。
莫小寒沒有多調笑她,估算著自己說電話的時間已經不短了,趕緊交代更重要的事,“對了,幼清你能幫我個忙嗎?我有些積蓄,勞煩你去園子里取來,我交給了師傅,你管他要一半,將它匯到合川。”
莫小寒說了個陌生的地址,幼清默默聽著,心想他與合川的交集應該只能從軍中得來,匯掉一半積蓄不是小事,所以她沒有打斷莫小寒等待他細說。
“出發那日你見過的,我的戰友小吳,他犧牲了。這是匯給他軍餉的地址,他家中還有寡母和小弟,我想往后多照顧他們…”
莫小寒的聲音越來越低,染上了幾分苦楚。
從前的他對戰事無所知覺,短短一月經歷了太多生死,他的心壓抑著疼,但在戰場上每個人都必須把自己錘煉成剛,此時他終于可以不用勉強,因為總有一汪溫潤清泉洗滌他,溫柔的接納他、包裹他、托起他,仍他沉浮其間,舒展軀干,直到身心都舒透,直到魂靈都歸鄉。
“嗯,我即刻去辦,你放心,我會替你多關照他們的。”
莫小寒察覺到了自己的情緒外露,他不像女孩過多的擔心,急忙想結束通話。
“幼清,還有別的戰友等著同家里說幾句了,那就這樣吧,我知道一切都好就放心了。”
“你多加小心,不要食言,否則我絕不饒你。”
莫小寒狼狽地掛斷,手還按在聽筒上,女孩脆生生的聲音他闊別太久,想念極了,此時胸膛還在不住的上下起伏沒有平復過來。
其實沒有什么別人等著用電話,他焦急地等了一天,同眾人一樣滿懷忐忑地走進了這間神奇的屋子。
原來近鄉情更怯對于某些特殊的人來說僅僅是一句熟悉的呼喚就足夠了。
時間裹挾著塵與土潮涌般前行,1938年在萬眾期待中到來了,自民國建立伊始提倡新歷過起了元旦,這一年也不例外,黑云下的大地難得地喜氣洋洋,人們全是希望。
因為1937年他們沒有如敵人所愿臣服在外族的炮火下,沒有亡了國,那么1938年也不會,往后的千千萬萬年也不會。
只是此時已經飽經苦難的中華兒女不知道于期待中迎來的這一年會沾染上多少血淚,不知道未來的史書將如何書寫這段格外沉重的歷史。屠刀揮向無數人的頭顱,炮彈在山林城市中穿梭,豐碩的中國土地被像成熟麥穗一般割了一遭,他的子民始終不渝地冒出青芽,最終如他們所企盼的一樣,1938年尾抗戰進入相持階段。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
莫小寒充滿憤恨的一年其實從1937年12月中旬就開端了。
他們還沉浸在上一次完美任務的喜悅中時南京淪陷了,進城的日軍對平民和已經放下武器的軍人展開了瘋狂的屠戮,收割人命、掠奪文化,狂妄且喪失倫理底線的日軍公開宣揚殺人大賽,每處坑谷、河流都盤旋著嚎哭的靈魂。
日軍無視國際條約和人類道德的行徑使世界震蕩,同胞的每一滴血都觸目驚心,但特務連的官兵們更是悔恨痛心。
廣德縣城剩下的百余居民被他們親手送往了南京,以為將其拉出了烈火灼身的深淵卻是把他們推向了真正的阿修羅地獄。
因此他們把消沉發泄在了下一場戰役中,全軍都憋著憤恨采取不要命的打法,哪管什么有生力量,特務連全體都上陣拼殺了,可即便如此也無法喚回逝去的數萬同胞,不能跨越時空阻擋從下關長驅直入的敵軍。
莫小寒的第一次負傷就是在這次戰役中。
他的左前臂被一顆子彈貫穿,是日軍慣用的97式狙擊步槍射出的,若非他的位置十分隱蔽以這種高精度狙擊槍的威力他大概已經頭腦開花了。但日軍的狙擊手為了多殺對方士兵通常采取自殺式的狙擊打法開槍后并不變幻位置,所以當莫小寒察覺到這名狙擊手的位置后立馬接過戰友的機槍對其進行了掃射。接連解決了幾名已經暴露的敵方狙擊手后他被醫療兵強行拖回了后方,作為一名在狙擊上頗有天賦的特務連戰士,他的雙手絕對的重要,因此他休養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沒有硝煙麻痹神經的日子里他心中的愧疚日益加深,那段時間他除了不時從布包中掏出一張厚紙片看看就是在空洞地盯著墻板出神,他不止一次的設想這樣的能否避免。
留在廣德城破人亡;一同趕赴山西,可山西給養這些兵士都費力;繼續南下,手無寸鐵的他們在這途中不知道會遇見多少險阻,又會有幾個人能順利抵達安全的地方,然而這么一片遼闊的疆域竟讓他想不出哪里能算安全。
除非,除非他們守得住廣德。
除非擋得了直取南京的敵人。
其實憤恨的不止他們,承擔供養前線重擔、庇護民族存留的大后方尤甚。除了各類社團政府也在積極為前線募金,幼清與嫂嫂相約許久的外出終于兌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