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硯聲連續兩天沒見到傅醫生了,心里忽然空落落的,拆線辦理出院手續那天,他終于忍不住向護士打聽:“傅醫生這兩天沒來上班啊?”
“是啊,她請假了。”
“唔……你知道什么事情嘛?”話音剛落他便意識到唐突,可也遲了。
護士搖了搖頭,抱以歉意的微笑:“不清楚呢。”
出院后,顧硯聲決定與工頭們進行一次談判,在他的斡旋下,那些被巡捕抓走的工頭得以提前釋放,工頭們對以德報怨、放自己一馬的少東家心懷感激,而始作俑者黃老五則被永豐紗廠開除。
迫于大環境影響及父親施加的壓力,顧硯聲決定變相實施改革,這天中午他召集工頭到會議室,就“革除工頭制”之事進行商議。
人到齊后,他開口道:“我先說說我的想法,諸位若覺得不妥,可提出建議或要求。”
“第一,工頭制將不復存在,你們將被提拔為職員,工錢方面我不會虧待你們,轉為職員后工錢漲三成,表現優秀者年底還有分紅可拿;第二,以后工人進廠不必經過你們同意,需經培訓考核;第三,工人的工錢由他們自己去領,不再經過你們之手……怎么樣,你們意下如何?”
眾工頭臉色陰得像下暴雨前的天色,無人吱聲。
“那好,反對的舉手。”
互換眼色后他們紛紛舉起手,這次的談判以失敗告終。
顧硯聲這邊忙著革新,黃老五那邊也很忙,他正忙著拆臺……
黃老五近日忙得暈頭轉向:印傳單、雇人散發傳單、聯絡其他紗廠工頭,大肆宣揚什么唇亡齒寒、兔死狐悲論,總之拉攏一切能拉攏的力量,以壯聲勢。
不久就集結了幾百號人,這些人高舉橫幅在街邊示威游行,一時間引起許多報社和工會組織的注意,各報刊紛紛以“工人不堪整頓,揭竿而起”、“永豐工潮”等為題進行報道,永豐紗廠飽受非議,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申報》實習記者何蘊初不相信這些傳聞,作為顧硯聲多年的同窗好友,他對其人品了解頗深,果不其然,當他的電話打到永豐紗廠辦公室時,顧硯聲的解釋很快就印證了他的猜想——有人在暗中搗鬼。
何蘊初決定前往永豐一探究竟,他的想法得到了《申報》經理楊深以及大學時期國文老師、社會名士范增的支持。
黃老五不僅拉攏各廠工頭到街頭游行示威,還特意招募會講安徽話的人混進陳振山的“皖籍勞工后援會”,這些人在“后援會”顛倒黑白,搬弄是非,聲稱自己是被永豐紗廠開除的工人,造謠永豐的革新嚴重損害了工人利益,遂以會員的身份請求陳振山出山。
眾所周知,陳振山是滬上響當當的江湖人物,以膽識和手段聞名,兩年前他成立了一個叫“皖籍勞工后援會”的組織,陳振山是安徽人,這個組織是為了保護在滬的皖籍勞工,目前滬上的皖籍勞工約有三萬余人,他們無依無靠,受盡資本家和地痞流氓的欺壓,但只要交一點為數不多的會費,就可加入“皖籍勞工后援會”,日后再遇到不公,可直接請陳振山出面解決。
面對每年給自己奉獻大筆會費的工人們,陳振山自然不能坐視不理,不久后顧硯聲就收到了來自陳振山的請柬,邀他明晚三點鐘在城隍廟的杏花樓吃講茶。
“吃講茶”在上海話里就是喝茶聊天的意思,一般幫派之間有紛爭先以談判的方式解決,也就是所謂的“吃講茶”。
永豐紗廠經理室,顧硯聲將請柬丟在辦公桌上,靠在椅子里喃喃道:“看來陳振山打算插手了。”
旁邊的袁管事聽了神色不由得緊張起來:“上面說了什么?”
“邀我明晚去城隍廟的杏花樓喝茶,就紗廠革新之事交流一下看法。”
袁管事道:“我們和他一向沒有往來,像他這種人懂什么紗廠革新?我看還是不去為妙!”
“你很了解這人嘛?”顧硯聲抬起頭問。
袁管事道:“聽聞是個江湖人士,早年間曾追隨過孫逸仙先生,做過反清急先鋒,后來因與孫先生主張不和而分道揚鑣,三年前他來到滬上,組織了一伙勞工敢死隊,常以出其不意的手段對付其他幫派和富商,令人聞風喪膽,就連青幫頭目都對他有所忌憚。”
聽完,顧硯聲蹙起眉頭。
袁管事又道:“還有去年滬上那件大案,那位徐姓廳長遇刺案,據傳也與他有關。”
“我打算會一會他。”顧硯聲眼神篤定。
袁管事眼中迸射出駭人的光,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轉眼就到了約定時間,這晚陳振山一襲長衫,獨自來到杏花樓。
這家古色古香的茶樓是木結構建筑,共有兩層高,大廳設有說書臺,樓上是清潔的雅間,來這兒消費的大多是中低階層,閑暇時邀上三五好友,點上一壺香茗,便可邊聽書邊飲茶,對于尋常百姓來說,倒是個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好去處。
門旁的柜臺內站著個婀娜多姿的少婦,穿一襲蘋果綠繡著玫瑰金線的旗袍,手里緩緩搖著把白團扇,看樣子應該是這里的內掌柜。
看到這個三十五六歲,文質彬彬的男人踏入,女掌柜忙走出柜臺笑臉相迎:“喲——五哥,好久不見,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
陳振山笑道:“自然是你這股妖風啦,幾日不見甚是想念啊!”
女人撇撇嘴假嗔道:“呸,下流。”
“噯——是風流,而非下流。”陳振山擺手笑道。然后交代了這女人幾句話,便上了樓。
不多時,顧硯聲如約而至。
女掌柜看著眼前這身材高大眉清目秀的青年,招呼道:“這位少爺,您要喝茶?”
“不,我找人。”
“可是找陳振山先生?”
“是。”
“他在二樓雅間呢,我叫人帶你過去。”說完喚來茶房,遞上一包香煙,又瞅了瞅顧硯聲:“帶這位先生去見五爺。”
茶房叩開房門,將東西擱好便出去了。
顧硯聲走上前彬彬有禮道:“久仰先生大名,特來拜會。”
“噯,顧公子客氣了,咱們坐下來慢慢說。”陳振山起身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他斟滿兩杯茶,將其中的一杯放到顧硯聲面前:“天氣熱,顧公子先喝杯茶解解渴。”
顧硯聲抿了一口道:“好茶。”
沉吟片刻,陳振山明知故問地說:“聽說永豐紗廠近來大刀闊斧地進行革新?”
“是啊,先生對此有何看法?”顧硯聲面帶微笑。
“我是個粗人,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先生但說無妨。”
“我一向敬重讀書人,尤其顧公子這樣敢想敢為的新派人士,按說顧家革新紗廠,我這個外人是不便說什么的,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身為‘皖籍勞工后援會”主席,我也要對大批工人負責,最近有很多工人上街游行對此表示抗議,顧公子改革自家工廠看似是一件小事,但說小也不小,可謂平地一聲雷,在業界開了個先河。”
“先生有話請直說。”
陳振山道:“我雖不懂如何管理工廠,但也曉得人言可畏,一件事若遭致外界普遍質疑和口誅筆伐,那肯定有其不妥之處。”
“妥與不妥,相信時間會證明的。”顧硯聲淡淡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