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過去了,永豐一廠的試點試驗有了結果,新派技術人員雖然在機器設備和紗錠數量上處于劣勢,但他們在制度上改進,結果舊機器的產量竟大大超過了新機器,工頭們驚奇之余無話可說,工頭制由此被徹底廢除,一整套科學的管理制度在永豐各廠逐漸建立起來。
顧硯聲重視專業技術人才,高薪聘請了畢業于英國曼徹斯特大學工科、在日本紗廠有過工作實踐的何寶生擔任永豐紡織集團總工程師兼制造部主任,強調技術的重要性,建立了以技術為核心的分層管理體制,工程師以下以科長制代替了傳統的工頭制。
工頭制的廢除大大提高了永豐的生產,其他各項革新也在逐步進行,《申報》記者陶蘊初對永豐此番改革做了跟蹤報道。
不少同行紛紛前往永豐紗廠“取經”,其中也包括正處于困境中的民營企業——世清紗廠。
……
天漸漸冷起來,很快到了舊歷十一月中旬,這天傍晚,殘陽斜照在小北門的民國路上,寒風卷著焦黃的落葉漫天飛舞,行人頂著凜冽的風,縮著脖子將身上的衣衫裹得更緊了,加快了趕路的步伐。
汪曉籟為找工作又跑了兩家小報館,仍舊一無所獲,他心灰意冷地游蕩在街頭,想起報館人員看他時的眼神,古古怪怪的就像躲避瘟神……難道真是許家動用勢力,叫滬上報界封殺了他?
想到這里他汗毛倒豎不寒而栗,這已經是滬上最后兩家報館了,再找不到工作恐怕就要……
他只顧垂頭想事兒,竟與迎面一位身形瘦削、褐色長衫手持公文包的男人撞了個滿懷,對方公文包掉在地上,里面的文件書籍散落一地。
“噯呀真對不起!”汪曉籟立刻彎下腰,手忙腳亂的去撿。
“汪曉籟?”那人扶了扶眼鏡叫道。
“范老師!”
兩人很快進入路邊一家茶館。
這名男子是復旦大學國文教授范增,他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約莫四十歲左右,嘴上有片濃密的胡須,平時總是戴副銀絲眼鏡,一身半舊的粗布長衫,是何蘊初、汪曉籟的大學老師,他住在附近一處叫“振業里”的石庫門巷子里。
汪曉籟向他訴說起自己的不幸遭遇以及對未來的迷茫,范教授勸他不要氣餒,人生的路有很多條,并告訴他廣州有一所軍校剛好要在上海招生,問他是否有意向報考軍校?
說完范教授從公文包里取出一本雜志遞向他,汪曉籟知道這是宣揚新思想的刊物,他翻開雜志,一則招生啟事映在眼前:
“本校即日起將在上海和廣州兩地招收第三期學員,科目分設步兵科和騎兵科,要求考生年齡在18~24歲,身體健康,至少具有高中文憑,信仰三民主義……”
署名是“陸軍軍官學校”。
范教授向他解釋道:這所軍校和軍閥所辦的舊式軍校完全不同,它是專門用來培養革命軍,挽救國家危亡的。”
汪曉籟心里五味雜陳,明顯感到一股熱流在胸腔涌動,當即激動地表示:“老師,這可真是個好消息呀!”
“以你的成績肯定能順利通過考試,但軍校生活艱苦,做革命軍人升不了官發不了財,須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抱定遠大志向,為終結亂世而戰!為創造中華民國真正獨立自由的國家而奮斗!我希望你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樣的人生?再做決定。”
師生倆促膝長談過后,汪曉籟向范教授揮手道別……
“今日中國之積弱,非革命無以自強!”
“這些年北洋奸賊亂國,惹得民怨沸騰,那幫軍閥不就仗著手里握有槍桿子和軍隊嗎?”
“這是一所革命黨人所辦軍校,旨在培養救國軍人。”
回去的路上,范教授的話在汪曉籟耳邊不斷回蕩,一路走一路思忖,棄文從武的念頭越來越強,他想起《敦煌曲子詞》中的名句:“四塞忽聞狼煙起,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
聯想起近來的遭遇,驚覺在這樣的亂世中沒有背景的書生百無一用,眼前似乎有盞明燈正指引他新的前行方向……投筆從戎有什么不好?
他開始幻想自己穿上戎裝上陣殺敵、建功立業的威武模樣,嘴角不自覺地浮出淺笑,打定主意后,嘆道:“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天色漸暗,彎鉤似的月牙兒冒了出來。不覺間已走到東華巷,這兒是閘北一處舊式里弄,房屋間互不毗鄰,都是獨門獨院磚木結構的平房。
汪曉籟站在一扇烏木門前“蓬蓬篷”猛拍了幾下,來開門的是個矮小、瘦骨臉的婦人,手里提著盞油燈,穿著褐色夾棉袍子。
“怎么回來得這樣晚?飯菜都涼了我去熱熱……”婦人輕蹙著眉頭。
這是他母親,一個被舊封建禮教束縛著的賢良婦人,平日里只曉得為他弄點吃的,做點鞋子衣衫,卻不夠懂他。
汪曉籟徑直朝客堂間走去,一眼瞥見鬢發花白穿著灰棉袍的父親坐在吊燈下算賬,他父親戴著茶晶眼鏡,“啪嗒啪嗒”一只枯木般的手正撥弄著算盤珠子。
汪曉籟正要掀簾子進里屋,父親突然叫住他,他只好走過去。
“我昨晚同你講的事情,你怎么說?”汪父目光和煦,語氣中卻帶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嚴,汪曉籟明白這是最后的通牒。
他垂下頭囁嚅著嘴唇:“爹,我……我想考軍校。”
“你說什么?”
汪曉籟抬起頭,高聲重復了一遍。
“嘭”一聲,他被嚇得一激靈,汪父猛拍桌子起身吼道:“荒唐!反了你了!”
“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我黃家一世清名,你不要臉面我還要呢,老子辛辛苦苦供你讀書,不是為了讓你當兵匪!”
“爹,不是您想得那樣,不是軍閥所辦學校,這是一所革命黨人辦的新型軍校,目的是以軍救國,讓百姓過上安穩日子。”
“我不聽你胡扯!什么兵匪什么革命軍你想都莫想!”
聽到吵嚷聲,在灶披間熱飯的汪太太慌忙趕來,沖丈夫叫道:“噯呀這是怎么了,才一會兒功夫怎么就吵起來了?他爹,有話好好說嘛!”
“說什么說?都是你慣的,慈母多敗兒!”汪父正有氣沒處撒。
“爹,您罵我就罵我,莫要牽連我娘!”
“臭小子,翅膀硬了,敢干掉腦袋的事了?我們把你撫養成人容易嘛?你要是真心疼你娘,就趁早死了這條心!”
聽到這里汪太太心驚不已,忙把食指豎在嘴邊沖丈夫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你小聲點呀!”
汪父又道:“我問你,皮貨鋪你明天去還是不去?”
“不去!”
“你個逆子再說一遍!”汪父氣得渾身哆嗦,抓起手邊的一把雞毛撣子劈了過去。
汪曉籟忙躲閃,雖東躲西閃身上還是挨了幾下。
亂打了一通,老人累的氣喘吁吁,停下來痛心疾首地數落:“老子出錢供你讀書容易嘛?你給我念了個什么名堂?盡在外頭惹事,差事差事找不到,讓你接手皮貨鋪的生意你又推三阻四,如今竟要去當兵匪?你是存心想要氣死我呀!”
“我打死你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他越說越激動,使盡全身力氣劈過去……
汪曉籟忙躲閃,雞毛撣子打在椅楞上,斷成了兩截。
“混賬!你給我滾,滾出去!”汪父指著門吼道。
汪曉籟摔門而去,只留下捶胸頓足喘著粗氣的父親和癱坐在地上撲簌簌落淚的母親。
外面下起了暴雨,天氣驟冷,他身上還是件薄衣,涼颼颼的雨水灌進他衣衫……
當晚,他只好找一家小旅館住下。
盡管報考軍校的想法遭到父親的激烈反對,但汪曉籟卻未曾動搖,招生啟事上的信息并不很詳細,怎樣才能順利參加考試呢?
汪曉籟很快找到范教授,向他說明了來意——報考軍校!
范教授當即給他寫了一封介紹信,告訴他拿著這封信即可到法租界還龍路44號去報名,考試在幾日后進行,考場設在上海大學,按軍校的要求要先在上海進行初試,然后再到廣州正式參加考試。
幾日后的一天早上,汪曉籟和數十名青年到達上海大學,這些考生中不乏留德留日的高材生,也有國內大學學生以及中學畢業生。
又過了幾日,范教授找到汪曉籟,告訴他他已順利通過初試,并交給他一封推薦信和去廣州的路費。
一切都在悄然進行中……
臨行前,汪曉籟約見幾位同窗好友依依惜別,大家聽說他要奔赴廣州追尋夢想,都替他感到高興和自豪,紛紛送上了最誠摯的祝福……這其中,也有他心目中的“白月光”——傅清曲。
不久后,他借著夜色悄然離家,給年邁的父母留下了這樣一封信:“孩兒不孝,想外出闖蕩一番,待山河重整必歸家侍奉雙親,請父親母親勿怪,勿掛念,兒在外會照顧好自己。”
署名:曉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