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來到縣醫院時，已是午后。因為是午休時間，我就回去了醫院宿舍，躺在床上還沒閉眼，就接到醫院夏院長打來的恐怖電話，說是有個渾身是血的男人懷里抱著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尸，指名點姓要我幫忙接腿。

　　“誰的腿斷了？”我有些難以置信。

　　“男的沒事，是要讓我們幫女尸動手術接斷腿，快點過來。”夏院長在電話里沖我咆哮著，“已經向公安局報了案，人馬上就來了。小武你過來瞧瞧是怎么回事。”

　　掛斷電話，我心有余悸。我想可能是醫院來了一位精神病患者，這事有些蹊蹺。

　　我火速趕往急救室，門口堵得水泄不通，既有患者家屬，又有各科室的醫生護士。個個交頭接耳，愁眉苦臉的，眼里流露出驚駭之光，場面甚是混亂。他們見到我，自動讓出一條路來，我閃身進去。

　　我第一眼就認出了秦云。他脾氣暴躁地對夏院長吼叫著，“你們什么態度？人好好的干嘛還不動手術？小武子呢，還不讓他給我滾出來？”他回頭俯下臉來，不知在對誰溫柔安慰著，“蓮，咱再忍耐一會兒啊。”

　　“秦云，我來了。到底怎么啦？”我慌忙擠到他身前。一抬眼，正好瞅見手術臺上躺著一具血淋淋的女人尸體。之所以我也斷定那是尸體而不是病人，是因為，她的頸椎都已經斷裂，露著白森森的骨頭，頭和身子只連著一塊血肉。

　　我是一位外科醫生，學醫實習期間也曾經解剖過人的尸體，但此時，我心里仍有些痛。畢竟死去的這位女子，與秦云有著生死相依的戀情，否則，秦云不會連人死了都不愿意相信是真的。

　　“秦云，你先出去一下。我這就幫她做手術，好嗎？”我盡量強壓內心的悲哀，勸解他。

　　“小武，你真打算做手術？”夏院長急了。

　　“是啊。我是醫生，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我大聲說著，開始披上白大褂，戴上白口罩，“閑雜人趕緊出去，小李，過來幫我。”

　　小李護士渾身哆嗦了一下，偷眼瞄了夏院長一眼。夏院長沒理她，顧自將所有閑人好言請出急救室，這才反鎖上門，拉上窗簾，吩咐我說：“公安局一會兒就帶著法醫過來驗尸，咱先別動。”

　　我點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院長，咱先派人好好看著秦云，他要是得知女朋友已死的消息，我怕他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這個人，是不是他打死的。”小李望了一眼那具女尸，顫聲說。

　　“不會。倘若是他殺的，他沒必要這么做。”夏院長嘆了口氣，也很同情秦云，“可惜人死不能復生，你的這位老同學啊，目前精神可能已經崩潰了，往后還不知變成啥模樣。”

　　“那就不要跟他說人已經死了。”

　　“小武，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這個事，公安局是要調查的，你覺得我們瞞得了他嗎？”夏院長的話盡管有些無情，卻是在理，我只希望秦云能扛得住失去戀人的打擊。

　　警察很快就來了。他們先是把秦云銬進了警車里，然后有人對著尸體拍照，還有人錄口供做筆記。法醫提著一個大箱子走進急救室，戴上手套開始驗尸。我自然得在旁邊配合他的工作。

　　尸體化驗完后，法醫就說這具女尸先送去太平間，等著她健在的親人來認領。他的話冷冰冰的，我想公安局的辦案人員都這般嚴肅，所謂法不容情，對被鎖在警車里聲嘶力竭怒吼的秦云，我深深感到痛心，卻又無能為力。

　　警車鳴著長笛開走后，我一屁股跌進椅子里，小李也是一臉慘白。

　　“武醫生，現在怎么辦？”

　　“X光片警方自己會來取，我們沒事了。”我摘掉口罩，望了一眼手術臺上此時用白布蒙了全身的女尸，“警察說她叫尹蓮，家是石家莊的，已經通知她父母了，明后天可能就到。咱們好好為她收拾一下，別讓二老看見太傷心。”

　　“這事我來做吧。”調到我們醫院才來不久的整容科實習醫生小王說。

　　我也沒反對。逝者已安息，生者卻還要繼續堅強生活下去。尹蓮身上的身份證、手機、銀行卡等這些東西，警察都已經收走了。深愛她的秦云也不在身邊，如今，她孤零零躺在手術臺上，蒼白的臉上分明流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好像她臨死前沒有感受到一點肉體上的痛楚，實在讓人費解。

　　第二天法醫唐毅來縣醫院取走了尹蓮所有的X光片，我向他打聽了一些秦云的事。

　　唐毅說，秦云昨天已經和警察去了案發現場，后來又回了趟鎮衛生院，據警方掌握的初步證據來看，秦云不是兇手，如果排除死者是他殺的話，尹蓮極有可能是自殺。

　　“自殺？”我大吃一驚。

　　“對。”

　　“為什么？”

　　“精神性障礙導致死者輕生，這個，可能性最大。據秦云交待，尹蓮五年來一直在尋找一個叫楊牧的男人，事實上，楊牧五年前就已經失蹤，那個案子至今未破。而昨天我們去了那個懸崖底下，驗明秦云埋掉的那具骸骨的真實身份，確實是楊牧。我現在都不敢相信，尹蓮是怎么找到那個地方的。”唐毅皺著眉，臉色極為難看。

　　我也沉默了。

　　“楊牧，會不會是尹蓮殺死的？或者說，當時他跳下懸崖時，尹蓮其實也在場？”唐毅自言自語道。

　　我強力反對，“怎么可能，既然尹蓮明明知道楊牧已死，她干嘛五年來還在找他？”

　　“是呀，簡直說不通。太不符合人的思維邏輯了。”

　　尹蓮的爸媽從石家莊匆匆趕來我們縣城醫院，見了女兒最后一面之后，我們開具尹蓮的死亡證明，她爸簽完字，火葬。就拎著尹蓮的骨灰盒坐火車離開了。

　　秦云兩天后無罪釋放，我見到他時，他出奇地安靜，少言寡語的。

　　我請了一天假，開車送他回我們鎮上。途中我好言安慰他好好歇息幾天，絕口不提尹蓮的事，生怕他再發瘋病。

　　其實第二天一早，他就一個人開車去了石家莊，參加了尹蓮的追悼會。他回來時整個人瘦得剩了皮包骨頭，叫人憐愛。

　　再后來，遠在寧夏的楊牧的哥哥接到警察的通知，也趕來我們縣里，取走了楊牧的骨殖，至于最后埋葬在何處，我就不得而知。

　　這個故事到此本應結束，只是故事的主人公秦云在我們鎮上呆了不到半年，也失蹤了。據鎮上的林風說，秦云自從尹蓮死后，整個人成天神不守舍，經常開著車去山里尹蓮留下的帳蓬里過夜。人們以為他是想尹蓮了，過些日子可能就沒事了。結果有一個月鎮子里的人都沒見到他，就連他那輛桑塔納轎車也沒影了。大伙這才意識到，秦云這回是真的開車走了。

　　我想，他極有可能去了石家莊，因為那里距尹蓮很近。他想守著她，就像尹蓮生前苦苦尋覓小牧一樣，愛情的動人之處，既有花前月下的纏綿溫情，也有生死相守的凄婉悱惻，你無法講得清哪一種更值得懷念。

　　每年尹蓮的祭日，她爸媽都能看到其墓碑前擺著一枝血紅玫瑰，卻從來沒見到秦云。

　　時光流逝，轉眼又是五年，尹蓮墓前不再有玫瑰花，不知道秦云是離開了石家莊，還是．．．．．．

　　我們小鎮的人們照舊安安靜靜地活著。林風有天來縣醫院領著兒子找我看病，講了秦云以前的對象王娟嫁往了鄰村，這還是她哥再次入獄之后的事。

　　從此以后，我們鎮上的人時常會在深夜聽到大山里悲涼的狼嗥，還有人在大白天看見一黑一白兩條大狼狗，出沒于尹蓮帳蓬的那個山頭，一年年守護著。哪怕帳蓬經歷風吹日曬，早已破敗不堪，竟沒人敢擅自拆除，生怕遭遇狼襲。

　　如果世間人死后真的靈魂不滅，我希望，牧尹和大黑能一直陪在三位主人身邊，此生，來世，生死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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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