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聽說劉玉祥的家被公安局的人給圍了,是來抓劉玉祥的。胡蓮英頓時驚呆了,面如死灰。她的大閨女沈佳會因為缺乏醫學知識,給一個酒后的感冒患者打了一針退燒針,患者當場起了反應,臉色泛紅,起了一身紅疙瘩。之后渾身發冷,體溫急劇下降,心跳加快,幸而患者年輕力壯,搶救及時,患者才撿回一條命。那沈佳會自然被醫院領導轟走了。后來,胡蓮英做主,讓她嫁給了劉玉祥在交警大隊工作的大兒子劉學承。
劉玉祥的情商不錯,他跟縣長走得很近,在蘆村可算個呼風喚雨的人物。沈佳會自然巴不得嫁給劉家。這才剛結婚不到一年,劉玉祥就倒了。胡蓮英一時無法接受,當場吐了一口血,氣絕身亡。
主家慌了,喊道:“不能讓她死在咱家,快把他抬出去!”
一大幫聽書的,趕緊幫忙把人抬到當街,往地上一放。有人喊道:“要不要抓緊送醫院?”
母親聞訊趕了過來,摸了摸頸部大動脈,說:“不用了,人已經走了。去站上把老沈叫過來吧。”母親往下什么也沒說。她還記得父親出事的那天,胡蓮英吃了好幾頓撈面條。
我奶奶時而清醒,時而瘋瘋癲癲。她死活不想離開我姑姑家。母親很是無奈,只好按月給姑姑家寄去三十塊錢,母親為了湊齊這30塊錢,什么活兒都肯干,什么苦都肯吃。
這天已進寒冬,土產公司的“白豁子”白經理又來我家,通知母親到貨場給他看貨。這次看的是海甘蔗,是從南方那邊來的貨,共兩車皮。當天,由于運輸公司活兒忙,不能及時把貨從貨場運到土產倉庫,所以要臨時找兩個人,夜間看守。
白經理喜歡和母親斗貧嘴,只動口,不動手。母親不在乎,覺得這人心里沒什么,一說一笑挺好。他一進門便說:“給我沏杯茶,我這口渴的厲害。真TMD邪性,一著急就想喝水。”
母親邊沏茶邊說:“不是著急的事兒,你那叫沒出息,狗肉吃多了,不渴才怪呢!”
我家的大黃狗死了,母親知道白經理愛吃狗肉,就把狗讓白豁子給燉了。
白豁子拍了一下大腿,說:“狼多肉少,我TMD牙口又不好,才吃了一小塊肉,一眨眼,全沒了。行了,別套話了,站上又來了兩車皮海甘蔗,你趕緊收拾收拾,穿上棉大衣,馬上去,回頭我抓緊再找一個人。”
母親沒讓他找,想一個人掙兩個人的工錢。白豁子猶豫了一下,看見我正在背回答美國總統尼克松的問話。于是,他扯開嗓門兒說:“你們學校真扯淡,尼克松訪華,能輪上一個小毛孩子回答問題嗎?別背了,跟你媽搭伴看貨場去吧,海甘蔗隨便吃。記住,可別往家拿。”
母親聽著別扭,說道:“信不過,找別人去,你當我愿意伺候你。”
“嗨,我這不是隨口說說嗎,你還當真了。”
母親看貨場一項盡職盡責,絕做不出監守自盜的事情來。在這點上,大家有目共睹,所以土產公司每次進貨都由母親臨時看管。現在看一夜的貨,由原來的一塊三元漲到了一塊五。
這是我初次跟母親一起到貨場看夜,我興奮之中有種神圣的責任感,就像一個調皮的士兵或小學生,一下子有了一個班長或排長的小官銜。我和母親手里拿著一根一米多長的雜木棍子,站在甘蔗垛旁,那兩垛甘蔗,用兩床大大的白色棉被蓋得嚴嚴實實。夜里氣溫低,說不定什么時候會刮大風。
母親說:“這甘蔗可不能凍啊,一凍一化,人吃了會生病。咱們快看看,哪沒蓋嚴實,用石頭壓上。”
我和母親忙活一個多小時,搬了足有半噸的片石把甘蔗垛壓結實,母親才踏實下來。我們坐在甘蔗垛的至高點,我隱約聽到我的幾個發小沖我吹了幾聲口哨。我看見他們躲在一節車廂后,不時的往這邊探頭兒。
母親往四下看了看,好像并沒有察覺什么,便扭頭對我說:“你要想吃甘蔗就吃吧,吃完了就回家,不能耽擱明天上學。”
我有些掃興,原以為看宿夜,母親會允許我讓同學給老師帶去一張假條。于是我堅決的說:“我不吃,也不睡,我要在這守到天亮。不能損壞您的名聲。”
母親有點兒火了:“讓你走,你就走,哪兒來的那么多廢話!甘蔗也別吃了,馬上走。”
我壯著膽子說:“人家白經理點名讓我來,一個蘿卜頂一個坑。我不能走。”我把頭一扭,等著寧可挨揍。
母親反而笑了,說:“小毛孩子跟我耍心眼,你呀,差的遠。”
我不由得有點兒心虛:“我…我沒跟你耍心眼,是您多想了。”
“你還嘴硬,你看看他們,像一幫狼崽子,不都沖著你來的?想里應外合算計我,說,是不是你的主意?”
母親手中的木棍咄咄逼人,眼看就要對我下手,我趕緊說了實話:“不是,他們就是想讓我給拿過幾根甘蔗。”我見母親手中的棍子又收了回去,我又補了句:“他們這是明人不做暗事,您就給他們兩根吧。”
母親不動聲色,深思了一會兒,才問:“他們幾個是誰啊?”
我立馬回答:“小寶,二強子,小眼子,大軍子,大牛。”
母親愣了一下:“大牛,是跟吳長河住街坊的那個大牛嗎?”
“是。”我回答。
母親說道:“你去告訴他們,想吃甘蔗,就在這兒吃,管夠。誰要敢往家偷,我就打斷誰的腿。”
母親的這個決定讓我吃了一驚,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等我把他們都叫了過來,母親已經把三根甘蔗撅成了六段,放在了兩垛甘蔗之間的背風處。
我這幾個發小,做夢也沒想到,母親會讓他們大開口福。他們見了母親,每個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都叫了聲劉嬸兒或者劉娘。大牛面紅耳赤,叫了聲劉嬸兒。他和我是初一同班同學,他上學晚,他比我們四個發小都大兩歲。他是學校里的籃球隊員,他面相憨厚,同學都叫他傻大個兒。他身上的棉衣補丁羅補丁,有好幾處往外茲著棉花,棉鞋也露出了腳后跟兒,腳后跟都生了凍瘡。
母親見狀,心疼的說:“你媽可夠馬虎的,你看看你這身衣服,棉鞋也破成這樣,回去讓你媽給縫縫。”
大牛被母親看毛了,低著頭,撓著腦袋,不知如何回答。
二強子說:“他爸有哮喘病,這又得了半身不遂,他媽哪還顧得管他。”
大軍子說:“那也不能大冬天露腳后跟,買一雙棉鞋不就結了嗎?”
小寶說:“他家連學費都交不起,哪有閑錢買鞋?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大軍子啞了,小眼子笑瞇瞇的,用身子靠了大軍子一下,說:“完了吧,叫你多嘴。”我們都被小眼子那雙又細又長的瞇縫眼逗笑了。
大軍子笑著說:“你都把劉娘逗笑了。劉娘,您仔細看看他,像不像剛出生的小豬崽。”
母親說:“我看你們都像饞嘴貓,沒一個兒讓大人省心的。行了,都坐下了吃吧。吃完了,趕緊回家。”
小眼子人小鬼大,身輕如燕,搶了一根又粗又長的甘蔗。較短的那節歸了大牛。
母親挨著大牛坐下來,隨口問道:“我聽說,吳長河當了民兵連長,有這事嗎?”
大牛邊吃邊回答:“有。他都上任好幾天了。沒事,有我大牛仔,他不敢欺負您。”
二強子說:“真邪性了,劉玉祥都垮臺了,他怎還當上了民兵連長?”
大軍子說:“這跟劉玉祥沒關系,他跟公社書記壓根兒關系就不錯。”
小眼子反駁道:“你這才叫狗戴嚼子——胡勒。誰不知道劉玉祥給公社書記辦了那么多的事,不都是吳長河從中牽的線兒嗎?說白了,公社書記這叫講義氣。”
小寶說:“我聽小道消息說,劉玉祥投奔了蘇聯,當上了特務,這話傳得有鼻子有眼兒,我有點兒不信。”
小眼子說:“這話可信,我聽趙半仙說過,劉玉祥有九條命。說他當上了赫魯曉夫的軍事顧問,都不算離奇。”
大軍子反駁道:“你這才純是狗帶嚼子胡勒,外加滿嘴跑火車。”
大牛沖大軍子說:“哎,你多余跟他抬杠,屎殼郎滾坦克,愣說他見過,吹牛唄!”
小眼子擺開一副論戰的架勢,說:“通緝令都貼出去好幾個月了,連個人毛都沒見。你說他不往蘇聯逃,能往哪逃?”
大牛說:“中國大了去了,別說藏在深山老林,就是藏在吳莊子,往柴禾垛里一扎,都很難找。”
二強子假裝一本正經的沖大牛說:“人家小眼子說的對,那劉玉祥文化深了去了,精通六國語言。”
誰都知道,劉玉祥是個大文盲。二強這話顯然是在取笑小眼子,大牛和大軍也跟著裝作一本正經的取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