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的余溫像一件脫下的華服,留在身后那扇緊閉的電梯門內。轎廂下行,輕微的失重感拉扯著神經。覃明婉靠著冰涼的廂壁,目光落在跳躍的樓層數字上,平靜無波。指尖殘留著香檳杯的涼意,除此之外,并無異樣。很好。
回到公寓,鎖舌“咔噠”一聲,切斷了與外界的聯系。黑暗擁上來,帶著一種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沉寂。她沒開燈,赤腳踏上冰涼的地板,那點涼意順著腳心爬上來,讓人清醒。昂貴的禮服被隨手搭在椅背上,星芒在黑暗中兀自微閃,像落了灰的銀河。
她沒去管它,徑直走到窗邊。拉開一點簾子,城市的燈火隔著玻璃,鋪展成一片無聲流淌的光河。七年了。時間像水,沖刷掉浮沫,留下河床深處堅硬或圓潤的石頭。他眼底那一瞬的波瀾,是驚訝?是舊緒?抑或只是燈光投下的幻影?不重要了。她早已學會把不該翻騰的東西,沉進最深的水底。
目光掃過房間角落。一個蒙塵的舊紙箱半掩在陰影里,像被遺忘的河灘。鬼使神差地,她走過去,把它拖了出來。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平靜。灰塵在微弱的光里浮起,細小的顆粒無聲舞動。
箱子里,是些時間的殘骸。幾張褪色模糊的校園話劇票根,紙頁脆薄。一本《演員的自我修養》,書脊磨損,里面夾著幾張寫滿筆記的舊紙,字跡青澀卻用力。手指在雜物間掠過,觸到一個硬質的、帶著棱角的小盒。一個褪色的絲絨盒子。打開,沒有珠寶的光澤,只有一張折疊得方正、邊緣磨損起毛的信紙。以及,一張冰冷的、打印的字條。
信紙是楊文騫的字跡。曾經多么熟悉,如今也只是紙上墨痕。她抽出那張字條。打印的宋體字,冰冷、規整,像機器吐出的判決:
“婉,不必再等。你我路不同。前程各自珍重。文騫。”
空氣里仿佛還殘留著七年前那個雨夜,濕漉漉的、帶著泥土和鐵銹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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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很大,砸在梧桐葉上噼啪作響。路燈昏黃的光暈在雨幕里洇開。她攥著這張剛從濕漉漉的地上撿起的紙片,雨水正迅速吞噬著脆弱的紙纖維。冰冷的字跡刺目。她抬頭,隔著厚重的雨簾,只看見那個熟悉的背影,撐著傘,脊背挺得筆直,一步一步,沒有絲毫遲疑地消失在道路盡頭。沒有回頭。雨水順著她的頭發、臉頰流下,又冷又澀。她只是站著,像一尊被遺棄在雨中的石像,手里還緊緊攥著他送的那本書,書頁早已被雨水浸透,沉重地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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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捏著那張脆弱的、被歲月風干的字條。觸感粗糙。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在看一件與己無關的舊物。然后,她把字條放回盒子,連同那本濕透又干涸、早已變形的舊書。沒有去看那張折疊的信紙。不必看了。當年的“路不同”,如今看來,倒是一語成讖。她輕輕合上絲絨盒蓋,將它推回紙箱的角落,像蓋上一座小小的墳塋。
起身,走到窗邊。冰涼的玻璃貼著掌心。窗外,光河依舊無聲流淌。胸腔里某個地方,有點空,有點涼,像被夜風吹透的空谷。但僅此而已。她早已不是那個會被一場雨淋透的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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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另一端,藝辰大廈頂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而冰冷的城市脈絡,如同精密運轉的電路板。楊文騫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室內只開了一盞臺燈。昏黃的光暈圈住桌上一小片地方,像舞臺上孤獨的追光。
他指間夾著一支未點燃的煙,目光落在桌面上攤開的一份文件上,久久沒有移動。那紙張在燈光下白得刺眼。許久,他拉開抽屜最深處,取出一個更小的、同樣陳舊的絲絨盒子。打開,里面是一條細細的鉑金鏈子,墜著一顆小小的、未加雕琢的松石,形狀天然,在昏黃光線下泛著溫潤內斂的光澤。這是他當年特意尋來的,像她,有種未經打磨的倔強。
指尖輕輕摩挲著那顆微涼的石頭,粗糲的質感摩擦著指腹。七年時光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助理傍晚送來的那份報告,就攤在旁邊。郵件截屏,通訊記錄,轉賬憑證……證據鏈冰冷而清晰,指向當年那個被收買、截留了他親筆信、偽造了這張冰冷“判決書”的人——許嘉雯。那時,她只是天越一個不起眼的新人,像藤蔓一樣依附在明婉身邊。
一股遲來的寒意,緩慢地從脊椎爬升上來。他當時在做什么?被家族的壓力、出國的緊迫感推著走?還是潛意識里,也對她不肯依附自己的“規劃”生出了隱秘的怨懟?怨她的“不識好歹”?怨她的“固執己見”?他竟從未深究過那突兀的“分手信”的蹊蹺,只當是她小鎮女孩的怯懦和短視,選擇了最決絕的方式。他甚至帶著一種被辜負的、自以為是的悲壯,放她走了。用他的“成全”,親手碾碎了她的信任和可能的夢想。
“前程各自珍重”……如今讀來,字字如針。這些年,她在那個光怪陸離的名利場里戴著“陽光清純”的面具浮沉,那雙曾在校園舞臺上灼灼發光的眼睛,在宴會上只剩下職業化的空洞。他錯過的,何止是七年時光。
目光從松石移開,落在桌角另一份文件上。那是和徐妙云簽署的婚前協議,條款清晰,權利義務分明,像一份嚴謹的商業合同。白紙黑字,冰冷而高效。他需要它來換取喘息的空間,應對家族的期望;徐妙云需要它作為某種跳板或庇護。各取所需。
他看著這兩樣東西:一顆承載著未竟心意、蒙塵七年的松石,一份即將生效、毫無溫度的契約。巨大的荒謬感像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上來,浸透四肢百骸。他一路走來,步步為營,以為規劃清晰,不過是在一個個身不由己的岔路口,不斷背離本心,走向更深的迷霧。
窗外,城市的燈火依舊璀璨,勾勒出冰冷的欲望輪廓。而燈下的人,指間夾著未燃的煙,摩挲著一顆冰涼的舊石頭,在寂靜的夜里,獨自咀嚼著這份遲來了七年的、名為“追悔”的滋味。這滋味,遠比想象中更澀,更綿長,如同細密的塵埃,無聲地落滿了整個心房,再也拂拭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