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麟和寶琴說明了爹的病情。麥琪那邊也已經在幫忙安排住院的事宜。寶琴必竟年輕，經的事兒少，此時除了哭，并沒有什么主見。
但是鳳麟過來并不是和她商量事情的，他已經決定了，立刻做手術。他清楚，這種病即使不做手術，用不了多久，也會活活疼死。
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結果。爹養自己這么大，還沒好好孝敬他老人家呢，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讓他活著，只要活著，一切就有希望。所以這件事，他并不打算征求弟弟妹妹的意見，爹的病多拖延一天，情況就會更加兇險。
那時候，人們對癌癥的認識還比較少，有的鄉下人甚至聽都沒聽過。所以，當鳳麟對全家說出自己的決定時，沒有一個人反對。大家除了難過，更多的就是擔心。
俗話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眼下，爹不在，長兄如父，鳳麟自然就是這個家的主心骨了。
寶琴的娘默默地坐在窗前，半天沒說一句話。鳳麟順著娘的目光朝窗外望去，正是自家的三分果園。此時正值嚴冬，一切似乎都沉寂了，只有幾只尋食的麻雀嘰嘰喳喳地飛來飛去。
這些年他忙于事業，很少在家，幾乎忘記了還有這么一片園子。可是，每年園子的果子熟了，爹都是踩著梯子，把最好的摘下來，存在地窖里。那時寶琴和二哥還小，但是他們誰也不敢動地窖里的果子。因為那是爹給大哥留出來的。所以，無論鳳麟什么時候回來，爹總能變戲法似的拿出各種各樣的鮮果。
那時候沒有冰箱冷庫啊！他為了儲存水果，可謂費盡心思。厚厚的土墻被鑿開一個一尺見方的洞，里面放一老碗清水，碗上面鋪張草紙，剛剛成熟的紅石榴連枝帶葉小心剪下來，掛在草紙的正上方，最后再將洞口用黃泥封死。用這種土法保存的石榴，一年都不壞，而且保留了原汁原味。
這是怎樣的一份沉甸甸的父愛啊！鳳麟原本并不貪吃這些水果零食，可是每一次回家他都敞開了吃，他吃得越多，他爹就越高興。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這是爹能給他的令人羨慕的幸福。
想到這些，鳳麟的眼睛再一次濕潤了。其實，他又何嘗不知道自己非親生？但是那又怎樣，從小到大，他享受到的父愛比弟弟妹妹們多得多。爹雖然沒什么文化，講不出什么大道理，可是他為人正直善良，他用行動教會了孩子們如何做人。
至于自己的親爹，他從來沒有見過，也沒聽娘說起過，當然他自己從來也沒敢問過。因為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并不重要。即使他現在位高權重，爹還是那個爹。他永遠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在麥琪的幫助下，手術進行得很順利。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七十多歲的人了，半尺多長的傷口，硬是挺了過來。
聽醫生說，整個肺壞掉了，變成了“油肺”。就是被黑色的煙油包裹了一層。以后，想抽煙是不可能了！除非不要命了！
在醫院里住了一段時間后，老爺子就嚷嚷著要回家。說什么也不肯再繼續呆在醫院。鳳麟也知道他爹的脾氣，沒辦法，只好接回了家。
在路過寶琴的新房時，他執意要下來看看。鳳麟一陣心酸，讓司機停下車，攙著他爹慢慢地挪到新房的門前。房子還是空蕩蕩的，院墻也沒來得及砌，旁邊也有幾家鄰居陸續建起了新房。
老爺子心里很滿足。對他來說，寶琴有了新家，這是一件多么高興的事！至于自己能不能在閨女家住，一點兒也不重要。
此時，正值寒冬臘月，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般。鳳麟擔心爹的身體，于是幫他裹緊了棉襖，勸道：“爹，咱早點回去吧！娘和二妹還在家等著呢！”
老爺子點點頭，依依不舍地上了車。鳳麟知道他是放心不下寶琴。眼下，兄弟姐妺，屬寶琴的日子最艱難，她身體不好，孩子又小。寶霞他倒不擔心，她是職工家屬，丈夫有鐵飯碗，婆家世代行醫，家底子也厚。平時吃的穿的都少不了。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自己都九死一生了，心里還掛念著孩子們。可能這就是為人父母的宿命吧！
老爺子的病，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心里還是抱有那么一點點僥幸。他老人家一生行善，沒做過一件昧著良心的事，即使長命百歲都不為過。
在他身上，曾經發生了那么多的奇跡，比如有一次從屋頂摔下來，把水缸都砸成八瓣了，他自己卻毫發無損！
大家都覺得這是有神仙在保佑著呢。于是這次，也都希望這神仙能好事做到底，保佑自己的爹盡快好起來。
寶琴自從父親生病以后，一有空就想回家看看。可這眼下還有十來天就要過年了。每天總有忙不完的活。她心中掛念父親，有時候脾氣難免急躁了些。對丑孩子就更加不耐煩了。母女關系非常緊張。
再過兩天就是臘月二十八，正是寶琴爹的生日。鳳麟早幾天就通知她，帶上兩個孩子，一起去給爹祝壽。到時他開車過來接她們娘仨兒。
記憶中，丑孩子第一回坐汽車。她好奇得不行，一會摸摸這，一會瞅瞅那，嘴更是沒閑著，問東問西，沒完沒了。也虧得鳳麟有耐心，不然寶琴非把她從車上扔下去不可。
菲弟也好奇。可是他一句話都不說。別看他看著老實，也是有小心機的。比如說，他從來不直接說出他的想法，但這并不代表他沒有想法。
這一次老爺子過生日，鳳麟把親近的幾個兄弟姐妺都請來了。啞巴姐也過來了。一來給老爺子沖沖晦氣，二來老爺子這病說不定哪天就……也許，這是他們為他過的最后一個生日了。
頭一天，鳳麟就讓大雪早早準備好了豐盛的水果點心及各種吃食。生日蛋糕那時候是沒有的，這小縣城賣都沒得賣。菜卻是極豐盛，有好幾個葷菜，蓮藕炒肉片，木耳炒雞蛋，臘汁肘子，涼拌豬耳朵，黃花菜燉雞……
菲弟眼巴巴地望著一大桌子菜，口水都快流出來了，不時地瞅一眼他娘。但是寶琴沒發話，他是不敢動筷子的，這是規矩。菲弟從小就守規矩，從來不敢拗他娘，總是一副乖巧懂事的小模樣。
那丑孩子才不管她娘怎么想呢，但是必竟大一些了，也長心眼了。眼下看大人都沒動筷子，她也不好意思先吃。可是她內心早就按捺不住了。
早上走的急，娘仨兒啥也沒吃，此刻早就餓得前心貼后背了。丑孩子不吃豬肉，但對那只肥大的雞腿已經覦覷很久了。只見她飛快地夾起一只大雞腿，猶豫了一下，然后放到了外公的碗里，緊接著又夾起剩下的一只，自己大口大口地啃起來。
丑孩子的貪吃樣把大家逗得笑了起來。菲弟也吃驚地望著她。但是鳳麟舅舅卻適時地夸獎了她，因為她懂得把第一個雞腿讓給外公，就憑這個，舅舅就對她贊賞有加。
這頓飯大家吃得十分愉快。一家人在一塊其樂融融。這真是難得的幸福時光！老爺子枯瘦的臉上洋溢著久違的笑容。這樣的笑容讓丑孩子覺得十分親切而溫暖。以至于多年以后，她還念念不忘。
也許是因為擔心父親的病，寶琴的脾氣越來越差，動不動就對丑孩子發火！說一些過后連自己都吃驚的話。丑孩子心里煩悶，又沒處去，只好去干娘家找小鈴子。
干娘家這兩年日子過得是紅紅火火，真應驗了眼鏡娘的預言，她選的兒媳婦那可是旺夫命！在她看來，長得好有個屁用？能把日子過好才是真本事。
也是該著她家發財，有點本錢，隨便搗騰點啥都掙錢的很。那錢就像樹葉一樣向她家刮去。
她兒子從外面帶回了一大蛇皮袋子電子手表，多少錢批的不知道，反正五塊錢一個好賣得很，在集上不一會兒就搶購一空了！給丑孩子還留了一個，可她戴出去沒一會兒就給弄丟了。氣得寶琴罵她是個“賠錢貨”。
有了錢的干娘自然是財大氣粗，舊房子扒拉了，新蓋了五間大瓦房。家俱也換了，請人打了幾組嶄新的沙發。屋里安了兩個電風扇，一個懸在屋頂，另一個就擺在堂廳的桌上。
記得夏天的時候，小鈴子總是一手領著丑孩子，一手牽著菲弟，去她家吹風扇。那時候，菲弟一吃完飯就嚷嚷熱，原來是想去吹風扇。你看，他還是很有心機的。
所以，在丑孩子看來，菲弟的乖巧很多時候都是裝出來的。比如，他會討好大人，比如他膽子小，像只小老鼠。
每當姐姐挨罵的時候，他就躲在一邊靜靜觀察，然后適時地給母親一個安慰，寶琴的氣便消了大半。心里也越發地喜歡菲弟了。有時候，父母的偏心可能是無意識的吧，可是作為那個不受待見孩子，不會這么覺得。
寶琴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也會讓丑孩子看著弟弟。她便給地上鋪一塊油布，和弟弟席地而坐。或者從后面抱住他，給他講紅眼綠乍乍的故事。
這故事菲弟也聽娘講過，但是丑孩子講的不一樣，她加入了很多自己的想象，故事變得更精彩了。菲弟每次都聽得十分入神！只有在這個時候丑孩子才覺得這是屬于她的弟弟。
閑下來的時候，爺爺會帶著丑孩子去田野里撿柴火。爺爺穿著舊式羊皮襖，猴臉棉鞋。丑孩子穿著棉襖棉褲，腳上的棉鞋和爺爺是同款，十分厚實，踩到地上沒有知覺。
冬天風大，會刮下不少枯枝敗葉。這可是上好的柴火。丑孩子幫著爺爺將柴火捆扎整齊，放在獨輪車上。爺爺推著車走在前面，丑孩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
空曠的原野，偶爾會有一兩只野兔像風一樣掠過。它們跑得實在太快了！看都來不及看清楚，更別說捉了。但是丑孩子看清了，那野兔有著黃褐色的皮毛。
和爺爺在一起的日子，總是充實而快樂的。她甚至覺得，就算沒有爹娘，有爺爺也就夠了。當然，她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只能在心里頭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