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輪回之歌
命運，就是當你無能為力時，說出的最后一個詞語。
1
醒來的時候，我就在一汪狹小的水池里，四周嘈雜又擁擠。我用力地甩了甩尾巴，身體一動也不動。
“喂！小子。注意點！”
“呃，對不起，這是哪兒？”真的是太擁擠了，我完全沒法轉身，不知道是誰在對我喊。
“通往地獄的輪回水池！”周圍一圈齊刷刷沉悶的聲音。
通往地獄的輪回水池？我念叨著，逐漸恢復了清醒。我記得正在水草叢中快速地穿梭著，突然間整個空間一片扭曲，水帶著詭異的藍色不正常地波動起來，水草著魔似的瘋狂起舞。緊接著渾身酥麻，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不管怎么用力地擺動尾巴都無法掙脫，隨后陷入一片沒有意識的虛空……
我使勁甩了甩頭，努力地回憶著，濺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小伙子，最好別動。”蒼老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里，“保持安靜，這是輪回水池的生存法則。”
“什么？我，我沒聽明白——”周圍實在太擁擠，我用力擺動著尾巴。
“不用明白什么的，沒有一條魚能在這里呆滿三天。”蒼老的聲音又傳過來，只是顯得更加沉重。
我身邊所有的聲音都齊聲吟誦：
“輪回水池，送我往生，愿我來世，不再為魚……“
“怎么了？！”我全身一緊，被一種恐怖的力量包裹著，一根帶著金屬氣味的管狀物體向我快速游來，耳邊吟誦的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急：
“……輪回水池，送我往生，愿我來世，有翼飛翔……”
我拼命甩動尾巴，絲毫不能掙脫這無形的禁錮。我感受到冰冷的金屬氣息就要噴到腦門，我忽然意識到，這是死亡的氣息！
“老板，換那條肥點的吧！”人類的聲音。
我渾身一輕，落回水中，濺起一個大大的水花。
“怎么了？”我驚魂未定。耳邊吟誦的聲音不斷響起：
“……輪回水池，送我往生，愿我來世，手握刀俎……”
聲音越來越蒼涼，彌漫著悲哀和絕望的氣息。我用力地喘息著。那個蒼老的聲音游到我身邊，他指著斜上方，讓我去看——
一條體型壯碩的魚，正被人類的一只手緊緊抓住。一根金屬管，快速準確地敲向那條魚的頭……
這就是剛剛撲向我的死亡一般的氣息。
我閉上眼睛，不敢看。沉悶的聲音卻不斷鉆進我的耳朵：噗！——噗！——噗！——
一下，兩下，三下。
“你看，你要看……”蒼老的聲音貼著我，把我的頭擠向上方，“看吧，看看吧，這就是輪回水池，這就是我們的命運……”
堅硬的鱗片像雪花一樣落下來，在陽光的折射下閃著鮮亮的光澤。而他，毫無知覺地沉睡著，沉睡著。偶爾擺動的尾鰭像是夢到了一片茂盛的水草：左轉彎，右轉彎……
閃著寒光的刀片劃過他的肚皮——血瞬間流了出來。肝臟、魚鰾以及微微跳動的心臟，被一把抓住，揉在一起，輕輕一拉……
那條魚仿佛睡的更香，更沉。
吟誦的聲音漸漸停止。我轉過頭，瞬間呆住了——這是一條經歷了多少的磨難的老魚啊。全身掛滿了傷痕，粗糙的皮膚上布滿紅腫的疙瘩，鱗片幾乎掉光，僅有的幾片斜耷拉著，隨著水波沒有規律地浮動著。
“我要回家……”一條小魚哭喊著到處亂撞。
“孩子，別哭。”老魚轉過身，摸了摸小魚的腦袋。小魚驚魂未定地依在老魚身旁。
老魚看了看天上的太陽，環顧四周：“中午了，應該不會有人來買魚，暫時安全了。”
所有的魚都松了一口氣，隨之黯然的各自縮在角落里。
2
中午時分，水池在太陽的炙烤下溫度漸漸升高。
我大口地喘息著。
曾經，也是這樣的一個中午，我趁著父親打盹的時候獨自溜到淺水岸邊的水草叢中曬著暖洋洋的陽光，身體隨著水波一搖一晃，鱗片在水草的撫摸下舒服極了。
忽然，一道陰影從斜上方壓下來，我本能地拼命擺動尾鰭向河中央游去。身后傳來一陣人類的笑聲：“唉呀！唉呀！差一點就抓到了——”
父親沒有責怪我，只是額頭緊蹙：“那是人類的小孩，經常在河邊的淺水區，用網兜捕捉魚類。被他們抓到后，往往會被用水草編成的繩子從腮部穿進去，再從嘴里穿出來，然后打成一個結。”
父親一邊說，一邊比劃著。妹妹嚇得一個勁地貼緊媽媽。我驚得渾身鱗片倒豎起來，顫巍巍地對父親說：“如果被抓住，我一定會拼命游的，一定可以像今天一樣，快速逃開。”
“孩子，作為一條魚，任何時候，都不能大意，永遠也不要有被抓住的時候。任何時候，遇到危險，一定要向前游，快速游，用力擺動尾鰭，永遠不要停下來！不管多么艱難，永遠都不能放棄掙扎。”父親用堅毅的眼神告訴我。
那時，我并不能完全體會父親的話，也沒有讀懂父親所說的作為一條魚的意義是什么。我問父親，如果一直往前游，會去到哪里。
“大海。”父親每次回答的時候，眼神中總是會閃著異樣的光芒，“大海！到大海去！大海是每條魚的夢想。只要一直向前游，用力擺動尾鰭，永不停歇，永不放棄掙扎，永不向命運認輸，就一定會到達大海。”
“命運是什么，為什么要認輸？”
父親沉默了許久才說：“命運，就是當你無能為力時，說出的最后一個詞語。”
直到媽媽被父親所說的命運帶走以后，父親才告訴我們，生為一條魚要抗爭的命運是多么的殘酷。而所有抗爭的勇氣都是來自于對夢想的追逐與堅持。
只是，父親從沒有告訴過我任何有關輪回水池的事情。
水池的溫度不斷地升高，快要窒息的感覺把我拉了回來。我和所有的魚一樣大口地喘息著，水池中唯一有豐富氧氣的地方就是一塊不停冒著氣泡的小石頭，被兩條兇猛的青魚霸占著。我試著向中間擠了擠，但馬上被推到池邊。
老魚告訴我這是輪回水池，這里所有的魚都在等待著接受命運的輪回。在這里的每一秒都不容易度過，除了絕望的去面對現實。
我喃喃著：“這就是我的命運了嗎？可是還有大海……”
“大海？！”老魚渾身都顫抖起來，憤怒地吼叫著，“你知道什么是大海嗎？你不該去想大海！在這里什么都不該想！”他躁動地在水池中一圈一圈地游著，濺起一片片憤怒的水花。
“別理他，他老糊涂了。”一條華麗的魚游到我旁邊，“我們偏要說大海，據說那里水草茂盛，還有美麗的貝殼小屋，閉上眼一直游，游到死都不會碰到岸邊的。”
“可笑的想法，危險的想法。”老魚更加暴躁，“這會讓你們在死前的每一秒都在恐懼中度過。大海，不是現在該去想的……”老魚開始自言自語起來，聲音越來越低，直到什么也聽不見。
“大海可不是我的夢想哦。我的夢想是一座魚缸。最好有座華麗的宮殿，可以配得上我閃亮的鱗片。要有茂密的水草叢，在我跳舞的時候給我伴伴舞。而我只要吐個泡泡，就有吃不完的食物。”
“小麗！小麗！我給你變個魔術吧？”嘹亮歡快的聲音明明就在旁邊。
“無聊——”華麗的魚懶洋洋地游到一邊。
3
天上有一個太陽，水池里也有一個。于是水池越來越熱，我的呼吸更加困難了，只好不斷用力地把頭探出水面。太熱了，眼前滿是閃著銀光和金光的星星，我看到天上的太陽掉到了水池里，水池里的太陽又掛到了天上。
“這條瘦魚怕是死了吧？都漂起來了，這才半天吶。”人類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他們總是高高在上。
“快醒醒！——快醒醒！”老魚的聲音依舊低沉，但聽得出他很著急。
我卻是很享受這種空空的狀態，看著太陽在我的身體下邊一晃一晃……
不，我不想醒來，我一點都不想醒，一點也不想動……
“……輪回水池，送我往生，愿我來世，永住天堂……”
我的身體被一股可怕的力量從水里扯出來。我知道將要發生什么！我猛然間醒了過來！我醒過來了，清醒了，完全地清醒了。我記著父親的話，猛烈地擺動尾鰭，扭動著全身的每一根刺，每一寸肌肉，每一片鱗片。
一直向前游，用力擺動尾鰭，永不停歇，永不放棄掙扎，永不向命運認輸。
一下，兩下，三下……
我不停地用力甩動著尾巴，越來越用力，越來越快……
終于，我渾身一輕，從高高的地方落回水里，有片刻的時間，我覺得自己是在飛翔。
我想起了小時候，爸爸教我們從水中快速躍起，捕捉低飛靠近水面的小飛蟲。我總是飛的又快，又高。這一次，是飛的最高的一次。雖然從這么高的地方落下來，渾身火辣辣的痛，有那么片刻，我感覺到了自由。
“咦，怪了——剛明明都翻了肚子了——”又是人類的聲音。
”嚇死我了，以為馬上要把你開膛破肚了呢。”那條叫小麗的魚游過來，一邊拍著水花，一邊抖動著尾巴說：“你的命真好，兩次都能死里逃生。你叫什么名字？“
“小貓。”我看不出她哪里在害怕。
“小貓？哈哈哈哈——你是一條魚，叫小貓？哈哈哈哈——”忽然她大笑了起來，完全不顧及華麗雍容的形象，整個池子里蕩起一圈圈的水波。
這時我才細細地看了她，她的尾巴細長，脖子上有一圈彩色的鱗片，在水里閃著一圈圈彩色的光，我注意到她腮部有一個紅色的傷口。
她邊笑，邊圍著我轉：“小貓啊，你肯定是大熊貓輪回轉世來的。”
大熊貓我當然知道，每天只要打個滾，就有吃不完的食物。我想這也許就是小麗所希望的生活——一座魚缸，隨便游幾圈，吐個泡泡，一天就輕松過去。
“小麗！小麗！我剛發明了一個新魔術，來來來，我變給你看。”嘹亮歡快的聲音透著溫柔和關心。
“無聊——”小麗她看出我在找這個聲音，嘟嘟嘴朝邊上吐了個泡泡，示意我看向她身后。
除了銀色的池壁，我什么也沒有看到。
“他在隔壁。另一個輪回水池……”小麗嘆息著，不再故做輕松。
“小麗，小麗。”聲音在隔壁又響起，“看好了啊——”
一股細細的水柱從另一個水池里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準確地落在小麗的身邊。
“怎么樣？這個魔術好不好？”隔壁的聲音顯得興奮。
“無聊——”小麗的聲音被淺淺低落的情緒籠罩著。
4
水池的溫度又高了許多。小麗把頭探出水面，吐了幾個泡泡。我發現她吐的泡泡又大又圓。
“再堅持一下，時間快到了。”老魚不知什么時候游到我旁邊大口地吞著水泡。也不再神叨叨地念著：危險，大海，想法。他告訴我，曾經有一次，魚販忘記了給輪回水池蓋上遮陽帆布，結果當天中午就熱死了三條魚。
果然，沒多久，炙熱的太陽被帆布擋在外面，陽光透過空隙灑進來的光亮星星點點，水池漸漸恢復了涼爽。
忽然，我看到小麗渾身發抖，細長的尾巴亂搖起來，不停地用頭撞擊著池壁。
“怎么了？”我和老魚游過去。
小麗只一個勁地拱著池壁，奮力地又徒勞地向前游著，又不斷地被池壁給擋回來。
老魚示意我安靜地去聽。我模糊地聽到斷斷續續的聲音，“花鰱……燉湯……只要魚頭……對的……”
“小麗，小麗。不要怕，我給你變個魔術——”嘹亮的聲音從很高的上方傳過來，依然歡快。
一股股細細的水柱不斷地落到帆布上，從帆布的縫隙滴落到池中，每一滴都折射出太陽的七色斑斕，像是下著一場七彩的細雨……
這是我見過的最絢麗的魔術。
金屬管敲擊頭顱的聲音，一片片魚鱗從皮膚上撕扯下來的聲音，鋒利的刀片劃開肚皮的聲音……
小麗圓瞪著眼睛，急促地呼吸，不停地用頭猛烈地撞擊著池壁。她張大嘴，無力地大嘶喊著，除了一個個水泡，變圓變大，然后破碎，什么都沒有。
慢慢的，帆布上的水珠不再滴落，七彩斑斕的細雨像是水蒸汽一樣消失不見。
一條失魂落魄的魚的樣子很容易看得出來，就是小麗現在的樣子。她一會喃喃著：是我，都是我害了你。一會又恨恨著：活該，誰讓你非要跟著我。然后又接著哭，嚎啕大哭。
后來，小麗告訴我，他們從小生活在一個池塘里，他每天都黏著她，總是想著法的給她變很多的魔術逗她開心。
他會鉆到淤泥里，渾身黝黑黝黑的，說：小麗，小麗。你看，我是黑魚！
他會把水草披滿全身，一邊慢騰騰地游，一邊慢騰騰地說：小麗，小麗。你看，我是水母！
他會高高地跳出水面，給她采來開的最美的荷花花瓣。
“可是，可是，我總跟他說無聊。”小麗神情黯然。
小麗說，他最喜歡噴出長長的水柱，在水面劃出一道道弧形。然后她在另一邊，陽光的折射下變成一道道美麗的彩虹。
“一天我被困在一汪泥水中。他不顧一切，跳到我旁邊。這個傻瓜。竟然還跟我說，小麗，小麗。你看，我是跳跳魚……”小麗停頓了一會，“后來，我們被一根水草從腮穿到了一起。我痛的渾身發抖，他卻傻傻地跟我說，小麗，小麗。你看，我們是螞蚱……”
小麗最后的喃喃聲像是無力的控訴：為什么，我們被一根水草栓著的，血都混在了一起，命運非要把我們放在兩個水池里。
接近天黑的時候，小麗被一個小女孩買走了。她細長的尾巴，連同她絢麗的鱗片，被裝在一個透明的塑料袋子里。我想她實現了她的夢想，她會被放在一個漂亮的魚缸里，也許還會有一座簡易的宮殿和幾叢水草。
走的時候，拒絕我們為她吟誦《輪回之歌》。她說：“什么大海永生，什么有翼飛翔，什么狗屁為人……”
小麗說，她只想要一滴眼淚。
我想，如果魚有眼淚，河流永遠都不會干涸——魚的一生，有太多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