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自由飛翔
“坦然地接受命運，對誰來說都沒有那么容易。即使最確信無疑的虔誠信徒也希望活著到天堂。”
1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刺痛了我一夜未合的雙眼。
一夜之間，老魚更老了。在此之前他并未想到自己的命運就是在這一方小小水池之內，送走一條又一條的魚，最終在此老死。
我的夢想是大海，而我的命運是在這里等待著一個時刻的到來。
“輪回水池，送我往生，愿我來世，不再為魚……“
“……輪回水池，送我往生，愿我來世，有翼飛翔……”
“……輪回水池，送我往生，愿我來世，手握刀俎……”
“……輪回水池，送我往生，愿我來世，永住天堂……”
坦然地接受命運，對誰來說都沒有那么容易。即使最確信無疑的虔誠信徒也希望活著到天堂。
有時，命運像是一個性情乖戾的魔術師：一條“天堂魚”不知什么時候被扔輪回水池。
即使在擁擠的水池里，一眼就可以看到它驕傲地隨著水波左搖右晃，他驕傲地立在擁擠的魚群中，仿佛周圍所有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要做的事就是把他長長的尾鰭條放好。
我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
“你叫小貓？”
“我叫小貓，很明顯，我不是小貓。”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我是天堂魚，很明顯，這兒不是天堂。”他也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他又補充著，“這太滑稽了，以這樣的方式認識一條叫小貓的魚。”
“滑稽的是這個地方。”老魚聲音愈發蒼老，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不是有意冒犯你，”老魚的出現讓天堂魚感到意外，他向后退了退，理了理長長的鰭條，“我從沒有見過這么，這么……”
“這么蒼老的魚吧——沒什么，我的命運就是注定老死在這里。”一夜的時間，老魚的眼睛都變得渾濁起來。
“做為一條天堂魚，我們從來不相信命運。”天堂魚的神情似乎不像是困在輪回水池中，更像是來參加一場舞會。
“不相信命運又能如何。命運注定我與大海無緣，我便看不到大海。”我不想打擊他，只是提醒他現在所處的環境。
“出去啊。”天堂魚的聲音像是雨點落在水面上，輕輕地，若有若無。
“怎么出去？困在這里，又能去哪里？天地之間，現在就只有這一灘水池……”
“你怎么知道離開這灘水池你不會到一個更廣闊的天地？”天堂魚狡黠地吐了一串泡泡，“離輪回水池大約三十米遠的地方有一個下水道，穿過下水道，會到達一條小溪，沿著溪水一直游兩天，就能到達一處深河，再繼續向前游一個月，就有一片像海一樣的湖泊。那里廣闊無垠，深不可量，還有一座地下宮殿，各種奇異的魚類生活在一起。湖底深處隱藏著一處暗流，穿過暗流，就可以直通大海。”天堂魚說完后又補充了一句，“你們不是想去大海嗎？”
我沒有理由去懷疑天堂魚的話，也不必去想他是如何知曉這一切，因為我已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老魚渾身震顫，激動地說：“三十米，用尾巴不停地拍打地面，至少要五十次，方向要正確，快速，最好走S型，可以躲開魚販。”老魚環顧水池，最后圍著我和天堂魚不停地轉著，“這一切需要的不僅是勇氣，還要有強健地身體，有力的尾鰭以及堅硬的鱗甲。”
“可是要怎么跳出這個池子呢？”我望著水池高高的沿壁。
我們沉默了。
老魚不停地圍著我轉圈子，一邊轉一邊說：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的！老魚越轉越快，我被拉入了一個老魚轉成的小漩渦里。
“有辦法了！”老魚一下子激動地停了下來，漩渦在我身底打了個咕嚕。
2
太陽慢騰騰地移向天空的中央，我激動又擔心地煎熬時間。從來沒有這樣虔誠地渴求著命運啊，再多給我一秒的生命；時間啊，再快一秒，再快一秒。
池中的水溫又漸漸升高，我激動地渾身發抖。老魚把我和天堂魚推到泡泡石旁邊，讓我們吸足氧氣，等待合適的時機。
水池中的魚聽老魚說完整個計劃，全都興奮地吐著泡泡，整個水池沸騰了。
老魚說：“時間一到，你們都聽我的口令，用力地向一個方向游，把整水池變成一個大漩渦……”
是的，不難，就這么簡單：用力游，加速游，時機一到就快速向上躍起，調整方向，落地后就快速用力地拍打地面，向著下水道的方向……我一遍一遍地在心中默記著每個環節。
太陽終支到了天空正中，周邊的喧鬧聲漸漸稀疏起來，老魚貼著池邊靜靜地聽著。
“不好！”老魚突然喊著，“人類要提前蓋上遮陽布了！快！就是現在！所有的魚用力向一個方向游！”
所有的魚整齊地排成兩排，沿著順時針方向，用力擺動尾鰭，水池中間慢慢地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漩渦，漩渦越來越大。隨著轉動的速度越來越快，漩渦越來越深，漩渦中心的水流越來越急。
父親說：一直向前游，用力擺動尾鰭，永不停歇，永不放棄掙扎，永不向命運認輸。
媽媽說：一直向前游，用力擺動尾鰭，永不停歇，永不放棄掙扎，永不向命運認輸。
妹妹說：一直向前游，用力擺動尾鰭，永不停歇，永不放棄掙扎，永不向命運認輸。
“就是現在！”老魚堅毅的聲音從魚群中吼出。
我和天堂魚用力游向漩渦中心，頓時感受到了身底下巨大的推力，我們用力甩動尾鰭，從漩渦中心一躍而起。
我飛起來了！
?！——?！——兩聲清脆的聲音，我顧不上跌落的疼痛，尾鰭用力地拍打著火熱辣辣的地面。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每一下，都用盡全力，每一下拍打，尾鰭都傳來鉆心徹骨的痛。
痛就讓他痛吧，不去管它！
鱗片在地面上摩擦，我感覺到了它們從身體上被撕裂下來的疼痛。
痛就讓他痛吧，不去管它！
我用力地擺動尾鰭！輪回水池離我越來越遠，歡呼聲越來越急。
下水道就在前方！自由就在前方！大海就在前方！夢想就在前方！
人類的腳步聲和咒罵聲在我身后漸漸逼近，我記著老魚的話，艱難地用尾鰭拼命地拍打著火熱的地面，走著S線。下水道一會離我遠，一會離我近。有那么幾次，我已經感覺到人類恐怖的手從我的鱗片上滑過。
不！我要一直向前游，用力擺動尾鰭，永不停歇，永不放棄掙扎，永不向命運認輸！
天堂魚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用長長的鰭條在空中劃過美麗的弧線，身上的鱗片閃著迷人的色彩。這就是奔向自由和夢想的姿態。
我突然明白了，我一生就是在等待這一刻！我歡呼著，我跳躍著。我在飛翔。
看到了！看到了！下水道就在前方，我聞到了腐臭的氣息，此刻變得如此芬芳香甜。
自由了，我馬上就自由了。
大海，我來了！
我看到天堂魚高高地躍起，長長的尾鰭條劃出的美妙的弧線消失在下水道入口——他自由了！
3
我自由了，我終于自由了。
我高高地躍起——落入一個巨大無比的漩渦，不停地旋轉著，旋轉著……
所有的回憶加速地向我涌來，我記起了生命中的每一個細節：第一次稚嫩的甩動著小尾巴，第一次接觸水草的清香，第一次迷路時的無助，媽媽溫暖的聲音，妹妹無助的眼神……
我記起了所有。父親對我說：向前游，用力擺動尾鰭，永不停歇，永不放棄掙扎，永不向命運認輸！
我用力擺動尾鰭：一下，兩下，三下……
我看見自己穿過黑暗的下水道，到了小溪流，水是那么的透亮，又那么地甜，水草輕輕地擺動，向我招手。
我用力擺動尾鰭：一下，兩下，三下……
我看見自己沿著小溪游到了深河，魚群在水草叢中自由地嬉戲，你追我趕，身后留下一串歡快的水花，向我微笑。
我用力擺動尾鰭：一下，兩下，三下……
我看到身上所有的鱗片一片一片地脫落，在空中翻舞著，每一片都長出了透明的翅膀，隨著風飄向遠方。
我用力擺動尾鰭：一下，兩下，三下……
我看到自己游到了湖泊中，看到了湖底雄偉壯觀的宮殿，各種奇異的魚類，渾身閃著光亮……
我用力擺動尾鰭：一下，兩下，三下……
我看見自己穿過暗流，來到茫無邊際的大海，一群海龜隨著溫暖的洋流自由徜徉，山一樣大的鯨魚在我面前游過，噴出如巨浪般的水花。
我用力擺動尾鰭：一下，兩下，三下……
我渾身輕飄飄的，我從大海里飛了出來，越飛越高。
我用力擺動尾鰭：一下，兩下，三下……
我聽到了人類的聲音——
“一會爸爸回來了給你做紅燒魚啊。小囡，要乖乖吃藥啊。”這是充滿慈愛的媽媽的聲音。
“爸爸！我想看你殺魚。”稚嫩天真的聲音清脆地響著。
“……這是魚的內臟，給小黑子吃啊。你看，它都餓瘦了，來個生人都不叫喚。”這是充滿慈愛的父親的聲音。
“小囡，一會給你喝魚湯啊。喝了魚湯，小囡的病就好了。”我看見媽媽的眼角掛著一滴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