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娥騎著馬高興異常，一路狂奔，然后一頭栽倒。

　　馬雖然是日行千里的好馬，但也得吃草料豆渣。四個時辰前剛剛給自己取了翠娥這個名字的姑娘，以前可不知道這些。

　　畢竟她才十六歲。

　　畢竟她從一出生就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畢竟她是從家里逃出來的。雖然揀了匹最好的馬，還是怕被父親派來的人追上。因為一旦被捉回去，她這輩子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跑出來了。

　　所以，狂奔了四個時辰的寶馬，終于累倒了，口吐白沫，四仰八叉。看的翠娥姑娘目瞪口呆：我的天啊！馬居然還能擺出這種姿勢！

　　還好，翠娥姑娘雖然一介女流，但蒙父親寵溺，從小也能跟兒郎一樣，習文練武，而不用去學那些《女經》和女紅。所以，馬兒前蹄軟癱的瞬間，她便腰身一彈，空中一個漂亮的翻轉后，穩穩的落在了摔倒的馬兒前面。

　　“這可怎么辦呢？才出城五百多里，離南山郡少說也還有一千里地，父親派的追兵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追上來了……”翠娥心里一籌莫展。

　　她看看四周的密林里，草木倒是豐茂。于是走進去，左手一把草，右手一把葉，不一會兒就采集了一堆“草料”，抱到了倒地的馬兒跟前。

　　可令她氣餒的是：每一種嫩草新葉，馬兒都只是嗅嗅，然后緊閉牙關，絲毫沒有要進食的意思。她那里會知道：自己辛苦半天、手都被草葉劃破采來的“草料”，根本就不是馬兒能吃的，有幾種甚至有毒。

　　正午的太陽很大，采草料又弄得一身泥巴和汗水，出門時穿的衣裙已經露出臟破相。狼狽的翠娥姑娘蹲在官道邊，溫柔又無措的輕撫馬頭，期望它下一秒便能重新站起來。

　　忽然，“噠噠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傳入她的耳朵里。追兵這么快就到了？姑娘心里暗叫不好。連忙“鏗鏘”一聲，將腰畔的寶劍拔出，然后迅速躍上林中的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屏氣凝神躲在了綠葉之中。

　　“嗯？誰的馬扔在這里？呦！還是匹神駒啊！今天運氣不錯，哈哈哈！”騎馬趕到的，是一個中年人，馬褂長衫，頭上包著一方巾幘，小眼睛大圓臉。顯然是個精明的商人。

　　翠娥看清了來人不是追兵，從樹上一躍而下。“這是我的馬！”

　　“哎呦！”忽然從樹上下來一個手持長劍的人，商人頓時嚇了一大跳。再看看，是個年紀輕輕的姑娘，看來不是劫匪。頓時松了一口氣。

　　“這位先生，跟您商量個事兒！”翠娥看著對方牽在身后的馬，心里有了主意。

　　“姑娘，什么事兒啊？”商人撫著胸口問到。

　　“咱倆的馬換一下！”

　　商人一聽，小眼睛一轉，登時直搖頭。“不換不換！你的馬都要病死了，換我一匹好馬？我又不傻。”若論價值，商人知道自己這樣的馬，一百匹也比不上姑娘那“快要病死”的寶駒。可商人逐利是本性，能多賺一點，何樂而不為？這姑娘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身，不然那里會有資格騎到這種寶駒？

　　“我的馬只是餓的沒力氣了，躺一會兒就緩過來了，沒病。換你那匹雜毛馬，你賺了不知道多少番！”

　　呦？這姑娘還挺精？“那也不換。我這還要急著趕去淮城談買賣呢！耽誤不得！除非你補償我這次的生意損失：五百兩銀子！”商人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翠娥頓時有些厭煩：這羅里羅嗦的，時間多浪費一會兒，自己便多一分被追上的風險。索性一咬牙，劍光一閃，便將商人腰畔的錢囊斬落。再舞個劍花，商人頓覺腰上一震，人就飛出去一丈遠，跌倒在地。待他爬起來時，姑娘已經騎在了馬背上。

　　“得罪了。小女子出門走的匆忙，承蒙先生的馬匹和銀兩救急，他日脫困，定當加倍奉還！駕！”說完，馬蹄揚起漫天的黃土。

　　商人一摸空空如也的腰際，頓時一驚“小小年紀，還是個姑娘，竟然身手如此了得！得了這匹寶駒，雖然不虧。但是。。。我這是被一個小姑娘打劫了？！！嗨……”

　　第二匹馬明顯跟翠娥姑娘一開始騎的那匹，差了好幾個檔次。她接下來的行程，一遇到客棧驛站，都會停下給馬喂飽喝足，歇一炷香的時間再走。饒是如此，用了兩倍的時間、勉強跑了四百多里地，這馬兒還是撂了橛子。而且這次更徹底——直接昏死了過去。翠娥姑娘又是第一次看見：紅紅的舌頭從馬嚼子下方一側，像只破襪子般，貼在了地面上。

　　翠娥姑娘看看東方天邊的魚肚白，算了下：自己從出門到現在，差不多十二個時辰了。她原本的計劃是：騎著那匹千里馬奔襲一天，趕至南山郡。南山郡那位母親的故人，一旦知道自己是母親的親閨女，不管自己犯了多大的錯，他都會毫不猶豫的護她周全。這樣一來，即使被追兵追到，也不足為懼。

　　可現在離目的地還有至少三分之一的距離，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真要一路靠雙腳走過去？翠娥姑娘心里生出一陣失落。

　　太陽高高掛起時，翠娥姑娘感覺自己的雙腳、雙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她脫了鞋襪一看：兩只腳底滿是血泡，有的都已經破潰……令她欣喜的是：官道前方，一座小鎮依稀可見。咬咬牙，她拄著寶劍站起來，一步一瘸的朝鎮子挪去。

　　先吃了一大碗云吞，她還學著當地人的樣子，撒了大半勺辣椒面進去。由于餓的緊了，她一口氣連湯吃完后，才感覺到一股火從腹中噴涌而上。然后涕淚橫流，渾身冒汗，甚至于腳底的疼痛、雙腿的麻木都煙消云散，極是過癮！

　　她從小到大吃的菜肴，都是五味調配至最恰當的，平和溫順，色香味俱佳不說，還對五臟六腑、皮膚毛發均有補益之效。可今天這種粗俗的民間吃食，卻忽然令她生出重生般的感悟——生活，原來還有這種樣子！

　　吃飽喝足，她便開始整個鎮子轉悠著尋馬。奈何鎮子實在不大，總共也沒幾匹馬，倒是牛羊騾子看見不少。最后，翠娥姑娘總算在一家賭坊的馬廄里，看到一匹樣子還不錯的馬。

　　“這馬誰的啊？”她站在賭坊門口大吼一聲，眼睛誰也沒看，而是直勾勾的盯著廳堂中央，那塊一角嵌入地面的兩丈見方大石骰子。真TMD大啊！她心里驚嘆道。

　　里面原本熱鬧的喧嘩，瞬間停了下來。眾人一齊望向門口，一個呼吸后，喧嘩再起。

　　翠娥姑娘低頭審視了一下自己：衣服鞋子都已滿是污濁不堪，且多處破損。垂至胸前的一縷頭發上，粘著塊不明物體，她試著摘了下，竟有些粘手，索性一把抹在了賭坊門框上，心里一陣反胃。這是把本姑娘當叫花子了？！翠娥姑娘忽然有些羞怯。

　　然后一片樹葉從空中落到地上，賭坊大堂里頂上的大油燈也跟著后發先至，掉在了地上。眾人瞬間叫罵連天，一邊滅火，一邊爭搶賭桌的銀兩。只有坐在二樓朝南窗邊喝茶的賭坊老板胡四海，看到了樹葉落到一半時，門口的叫花子姑娘拔劍、直刺，然后入鞘回身。

　　“馬是我的。姑娘想要？”胡四海說話的聲音不大，但異常清晰。賭坊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一個。

　　翠娥看著樓上的男人，心里想著：這人我打不過。“嗯。我要去南山郡，我的馬死了。你的馬賣我！”

　　“這馬是我從西域花了千兩黃金買來的，比天子的御馬也差不了多少。姑娘想買，就付個成本價吧。”胡四海倒是沒有說謊。天下的東西雖多，但極致的東西卻極少，價格自然天差地別。不過他知道：這姑娘雖然絕非窮苦家出身，但身上絕對拿不出千兩黃金來。

　　你這馬不錯是不錯，但也不至于這么貴吧？翠娥心想。“嗯……我身上沒帶那么多錢。要不馬先給我騎，回頭我差人把錢給您送來？”

　　“哈哈哈哈！”賭坊里的人笑得東倒西歪“這哪里來的叫花子？真把自己當千金小姐了！”“差人送來！……”

　　“咳咳……”胡四海輕咳兩聲，眾人立即收聲，盯著胡老板靜待下文。

　　“我老胡倒真不在乎那點錢。不過，這馬真是我的心頭好！就這么給你，我不樂意！不如，咱倆賭一局。我的賭注是那匹馬，你呢？”

　　翠娥拿出從商人處搶來的錢囊，數了一百六十二兩碎銀子，往桌上一攤。看看有些寒酸，又將寶劍放在了桌子上。看看二樓的人還是沒正眼看一下……于是又一咬牙，從脖子上將隨身帶的玉兔羊脂玉墜解了下來，放在桌上，然后抬頭看向胡四海“這樣夠不夠？”

　　胡四海搖了搖頭“賭局講究的是一個公平。押一賠一，押二賠二。你這柄劍還有玉墜是還不錯，但五六百兩金子撐死。再把你人押上吧！你贏了，馬牽走；輸了，銀子、劍和玉墜都歸我，你也得在這里聽我使喚半年，言聽計從的使喚。”說完，也不看她，右手輕拍茶幾，碟子里一粒蠶豆高高飛起，然后準確落入他的口中。翠娥看的很仔細：碟子里其他蠶豆紋絲未動。

　　翠娥姑娘攥緊了拳頭。她當然明白“言聽計從”是什么意思。可是放棄這次機會的話，她非常確定在自己騎著孬馬趕到南山郡前，便已經被捉住了。搶么？這人自己明顯敵不過啊……

　　汗水漸漸冷卻，翠娥打了個寒顫。然后猛地一拍賭桌“行！跟你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