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紹等了大半月，念沈終于回來了。

　　從XZ回來后的程念沈，整個人如同重獲新生一般。

　　煙酒不沾，也愛笑了，從早上到晚上她的話似乎永遠也說不完；喜歡走在陽光下，牽著他的手，調(diào)皮的踩影子，時不時親親他；不再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看一些抑郁沉重的東西；不以獲得快感作為身體唯一的宣泄方式；甚至不再查閱他的行蹤，不纏著他問什么愛不愛。

　　有時候，還跑過來安慰他。

　　一天天逐漸開朗，明媚，仿佛回到了原來的那個她。

　　這些變化讓周紹欣慰，可欣慰的同時他隱約感到不對，要說哪里不對，他說不上來。

　　他似乎比以往更抓不住她。

　　做面團而沾了一身面粉的念沈正對他笑。

　　他搖搖頭，打碎這個想法。

　　一切的一切，都會回到最初的起點。

　　“和價值規(guī)律一樣，沒有永恒的最高點和最低點。到了某一個極限，就會有別的走勢，但總體是有規(guī)律可尋。人生也一樣，巔峰也好，低谷也好，它只是一個階段，并不能決定一生的命運，起起落落才是人生常態(tài)，最重要的是心，心要如何面對繁華與寂寞，得失生死，求與不求，愛和恨，怨與癡又該放逐何處？我還不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情愛不是生命的全部。”

　　周紹高興之余也惆悵。

　　她能以這種方式走出來他無比欣慰，可他太了解她，不再被情愛束縛的她，要去的地方更遠。

　　那天下午他們剛從郊外回來，她說想在田野里走一走。

　　他依她，他一切都依她。

　　“阿紹，我們分手吧。”

　　正在開門的周紹僵住。

　　她知道這句話的分量，但陳述的語氣是平和的，冷靜的。

　　“你在說什么胡話?”

　　他笑，不當真。

　　她對他笑，是周紹很久沒有見到的明媚，一時間讓他覺得不真實。

　　“你知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也知道這是真的。

　　這樣的她，讓周紹沒有底氣。

　　他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卻停在半空猶豫，最后又訕訕收回。

　　他怕他靠近一步，念沈就退一步。

　　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程念沈幾次欲言又止。

　　她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越是溫柔，阿紹就越痛。

　　尤其是看到他明明握緊拳頭，快要爆發(fā)了，但也只是隱忍地輕錘了兩下墻壁。

　　他怕嚇到她。

　　程念沈如鯁在喉。

　　她不是不愛他了才選擇分開，相反的是，她依舊非常非常愛他。

　　阿紹也一樣。

　　可惜她不是聰明人，不知道愛應(yīng)該有分寸，不能愛太滿，要留有余地，為自己也為對方。

　　她的愛實在是熱情，純粹。

　　這樣濃烈的愛她降不住，遲早會成為愛的奴役，成瘋成魔。

　　那樣她就不是她自己了。

　　“我知道我失去了什么，是情懷。花草凋零，風起云涌，月落西山，言語的力量，平凡的生活……我察覺不到，不是它們失去意義，萬物有情，是我無情。

　　若對生活留心，即使像雨天捉蝸牛這樣的小事也足夠攢下一筐美好，列星隨旋，日月遞炤，不變的是天地萬物，而是心之使然。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我非常清楚，心里的東西終會回來，等我找到它們，我就找到了自己。”

　　生活有意義的，一片綠葉的滋生，等待日出的黎明時分，一首歌的悵惘，文字的悲歡離合。天地浩渺，百年須臾，我們是有顏色的，而不止黑與白。

　　一切雖已發(fā)生，一切尚來得及。

　　原來那些東西很早以前就成了她的血和脈。

　　最后，她輕輕擁抱他，“阿紹，你是我最想感謝的人，謝謝你一直在我身邊，你給的愛，我會一輩子都記得。”

　　阿紹，我愛你。

　　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因為我愛你，于是放下了，也是一種圓滿。

　　過了很久，久到她以為他沉默了。

　　他的聲音再次響起，是苦澀的味道。

　　“念沈，我愛你。”

　　然后是艱難的開口。

　　“但你是自由的。”

　　最后一次摸摸她的頭，最后一次寵溺的看著她，他總是對她那么溫柔。

　　連最后的告別也是。

　　愛不應(yīng)該成為一種束縛，將你我困在其中。如果你能飛到更高更遠的天空，放手何嘗不是我愛你的證明。

　　不久程念沈召開了新聞發(fā)布會。

　　兩年前她只言片語也不解釋，倉皇逃離公眾視線。

　　兩年后她以全新的姿態(tài)再次面對媒體和大眾。

　　“首先感謝各位媒體人能參加這次發(fā)布會，大家或許有一個疑惑，為什么兩年前我不做任何聲明澄清，而是等到現(xiàn)在呢？”

　　娛樂周報的記者提問：“那些事情是真的嗎？如果都是真的，田沁婭又為什么買通水軍肆意抹黑你呢？”

　　文學(xué)社提問：“是半真半假嗎？你當時迫于某種壓力而無法發(fā)聲？”

　　程念沈微微一笑，握著話筒。

　　“這就需要看一些資料了。”

　　她身后的屏幕切換，放上了當年的幾組傷痕鑒定，是她本人。

　　觸目驚心的傷痕，全身幾乎沒有一塊地方是好的，胸口被燙傷，露出血肉，右臉高高的腫起，眼睛甚至腫到無法睜開，撞破的頭部鮮血如注。

　　以及一段四十五分鐘視頻。

　　媒體一片嘩然，拍照的拍照，速記的速記。

　　“這是當年公廁猥褻案的照片。”

　　在他們的震驚和愕然中，她展開了被掩蓋的過去。

　　她在倫敦的艱難，無數(shù)次退稿的失落，急功近利，被騙錢后的走投無路，生活的苦澀，一一都講出來。

　　“當時那家Midnight在招人，薪水豐厚，正好可以解我的燃眉之急。進去之后果然如此，按理說，我應(yīng)該在緩解經(jīng)濟壓力之后另謀出路，因為這并非長久之計，雖然我們不提供性交易服務(wù)，但處在那樣的環(huán)境，怎么都是吃虧的。可我需要錢，很多的錢。”

　　她直言不諱說出自己當時的欲望。

　　“僅僅只靠餐廳微薄的收入，我甚至連半年的房租都交不上，溫飽都難以滿足的人，更別提什么夢想，追求。做脫衣舞娘不光彩，但我的生活的確比之前好過多了。后來因為競爭關(guān)系得罪了同行，正如你們剛剛看到的那些照片。警方遲遲不予立案，因為這涉及種族歧視以及更多的問題，那時我的《春色春晚暖人間》正要出版，一旦立案，對于我的成名只有負面影響，所以最后選擇私了。”

　　電子屏幕上出現(xiàn)一段VCR，是夏景銘在摩天大樓的辦公室錄制的。

　　作為施救者，他詳細的講訴了當時的情節(jié)，還有與Midnight經(jīng)理，警方和被告協(xié)商如何賠償，私了的圖文證據(jù)。

　　末了，他對著鏡頭鄭重的說，除去作為程念沈曾經(jīng)的未婚夫這一身份，以朋友的角度出發(fā)，他相信程念沈為人的品質(zhì)，真實的她堅強，勇敢，有自己的底線，并不是輿論口中非議的形象。

　　程念沈面露感激之情，電話里說好了只講案件，最后他還要幫她。

　　“這就是我的過去，曾經(jīng)我無法接受，厭惡和嫌棄的過去，我一度希望它們永遠被塵封，不被愛人親朋知曉，苦于遮掩，憂心不已，兩年前的我不敢站出來，是因為無法正視過去，執(zhí)著于輿論的看法，如何相信我是脫衣舞娘，但并不是性交易主角，這很難。”

　　“如果這次也很難讓大眾相信，你有沒有這方面疑慮呢？”

　　“信與不信，每個人各有看法，并不是強迫他們一定要接受這套說辭。我為我自己正名，是基于重新面對自我的坦誠，也是想告訴那些和我一樣經(jīng)歷的人，過去的確非常糟糕，但這就是完整的我們。無論是什么的自己，我們都要真心的接納，去愛自己，而不是去恨那個弱小的自己。”

　　她不卑不亢，從容不迫。

　　站在人群里的周紹由衷的笑。

　　她終于走出那片陰影，這是他最期待的事情。

　　A市國際機場。

　　拖著行李的程念沈再次回頭，懷念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

　　當初來到A市，是想要重新開始。如果沒有遇見周紹，她應(yīng)該按部就班的結(jié)婚，生子，再慢慢步入中年，老年，直到生命的終點。

　　但偏偏躲不掉，他就是她命中注定要愛上的那個男人。

　　她確信，這樣的愛一生不會有第二次。

　　他是唯一的，無可替代的。

　　“阿璘，我要去找我自己的夢。”

　　天涯海角有多遠，她想用腳步親自去衡量。

　　璘子替她高興的同時又透露離別的不舍：“這次打算去多久？”

　　程念沈握著電話，腦海里浮現(xiàn)周紹的臉，那雙深邃的眼睛在對她笑，如沐春風。

　　“不會太久，因為——”

　　她望著窗外的景色，平靜的說：

　　“因為我真的放下了。”

　　像所有的河流倒回平原，我愛你還只是我。

　　“念沈。”

　　程念沈驀然看去，人群中的蘇逸軒正伸長脖子張望著，一看到她，立刻朝她揮揮手。

　　她走到他面前，不忘調(diào)侃。

　　“真的想好了？這可是冒險之旅。”

　　他不在乎，冒險是最好的靈感。

　　他和他的畫都需要。

　　他溫柔地向她伸出手，“走吧。”

　　她握住他的手，望著他的背影，笑而不語。

　　她不揣測以后的日子。

　　機場內(nèi)外人來人往，所有離別和傷痛都是尋常，這無非是靈魂的驛站，來去自由。

　　你停一停/就想走

　　我停一停/就想留

　　我們終歸在這個世界里趨于平靜，一切人事沉浮，俱流成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