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燁行了禮，和希蕓一起規規矩矩地退了出去。兩人的心情都實在算不得太好，尤其是一開始常年呆在京中的希蕓。她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公子了，記憶中身形瘦削修長的白衣公子總是捏著一柄折扇，溫溫柔柔，泰山崩于前而不亂，仿佛只要有他在便萬事皆安。
即使她做錯了事，也只是無奈地笑一笑，最多，用手里的折扇輕敲一敲她的腦袋。但她從來不知道，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公子背負了這樣多。她甚至隱隱有一種預感，公子今日告訴他們的，也不過是他愿意讓他們看到的部分，那些真正留下了印記的鮮血淋漓的過往，都已經被公子藏在了心底，用自己的血肉妥帖地包裹起來等待著腐爛，無人能知。
她哽咽著拍了拍楚燁的肩膀：“楚小公子，平日里還麻煩你多勸勸公子，公子他，實在太苦了?！逼渌乃恢?，在最后馳援潼關時，溫庭湛口中的昏迷幾日，其實是他在生死線上來回掙扎了幾日，才被那個行醫的老先生用金針續命，生生從閻王手中奪回了性命。在他們所看不見的過去里，在他的輕描淡寫里，有著誰也不知道的掙扎。
楚燁沉默地點頭，他自是知道的，先生的過往，在史書中是光輝燦爛的神話，在他自己口中是平平無奇的日常，但神話和日常背后的鮮血和艱辛，恐怕也是非常人能夠想象的。他又怎么敢不多關注先生的狀態呢？但他只是出來散心順便送希蕓離開的，他還想著回到先生的身邊，詢問一些更為重要的事宜，而這些，并不適合牽連到溫家軍中的人。
不過片刻，書房的門被再次叩響，清脆的叩門聲將溫庭湛飄飛的思緒拉了回來，這樣的時間，來的也只能是楚燁了。她擁著被褥坐起，略有些無奈地應了一聲：“進?！?p> 果然是他。
楚燁推門而入，恭敬地行了禮，在溫庭湛正對面、原先希蕓的那把椅子上坐下，順手替自己和溫庭湛都斟上了茶，這才抬起眼來：“先生?！?p> 月光順著未關嚴的窗戶縫隙灑落，從楚燁的角度，縹緲的銀輝正落在先生未束起而顯得有些凌亂的青絲上，那人看著自己無可奈何地勾著唇角，甚至連微微下垂的眼眸中都透著一股別樣的風情。楚燁呼吸一滯，伸手想去夠那人藏在堆疊的被褥之間的纖細腰肢。
伸到一半的手很快便被一支折扇輕輕地打落，與此同時，先生帶著無奈和好笑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阿燁，在發什么呆呢？”
輕輕敲在他手背上的折扇頓時拉回了他的神智，酥酥麻麻的音韻在腦中炸開，楚燁幾乎是下意識地縮回了手。在意識到自己剛剛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之后，楚燁的整張臉很快便紅了個透徹，他掩飾般的輕咳一聲，眸光飄忽，在溫庭湛反應過來其中的貓膩之前，以生平僅見的速度極快地轉移了話題：“先、先生，我是來了解局勢的?！?p> 說道朝堂上的局勢，原本倚靠在床頭，笑容清淺的溫庭湛也一下子肅起了臉色，在楚燁的注視下，他沉沉地嘆了口氣：“我的真實身份，怕是瞞不住了。且不說這些人在之前春獵時就早有懷疑，單是從潼關城傳出去的消息，就已經夠他們確定自己的了懷疑，何況崔家還養著天師，我的幾個摯友都還在世，若是有點什么，怕是要拖累到你。”
其他幾人沒有什么關系，各家家主，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人物，就算是崔家，恐怕也沒有這么大的膽量去承受老牌貴族魚死網破的怒火，只有她用自己的軍功換下的風家嫡女風靜姝，怕是真的危險了。這妮子向來喜歡獨自一人四處亂逛，這些年怕是也沒改上多少，一旦落單，連個可以報信的也沒有，若是等不到她去救，便是兇多吉少。
可到底是被她圈進自己地盤里的人，重來一次，溫庭湛對她多多少少存著些愧疚，加上她在骨子里就極為護短，像什么“為將者無父無母”，就是口頭上說說，換做是她本人，大概也是做不到的。一時間沒想到什么好辦法，她頗為頭疼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無事，”她面前的少年在月光下挺直了背脊，聲音干脆利落，“先生要護的人，燁護得住，崔氏和傅氏旁支同為前朝新貴，平日里已有積怨，現下又在爭奪穆家閣老致仕后的戶部侍郎之位，若是運作得當，挑起兩家內斗，他們自然無暇他顧，便不會有事了?！?p> 溫庭湛的眼中極快地閃過一絲愧疚，她拿起杯子輕輕抿了一口，用寬袖掩飾了自己略有些不自然的表情，欣慰地頷首：“阿燁長大了。”
這些日子，她一直在邊關幫著程昱收束溫家軍的舊部，順帶改良軍制，倒是將京城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連這樣重要的消息都絲毫不知。她收的這兩個弟子，一個只粗淺地教了些兵法謀略便戰死疆場，讓他一人戍守潼關城幾十年，另一個，她也只提供了足夠他安全成長的條件，可有可無地教了一些醫術之類的東西，就想要借著他的手報仇，當真是虧欠良多。
楚燁看著略有些出神的先生，心中被異樣的情緒填滿。當年得知自己身份的時候，他當然也曾怨恨過，也曾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后悔過，為何要生就這樣一個棘手的身份，若他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有父母兄弟的溫馨，哪怕沒有什么權勢滔天、萬貫家財，他也是愿意的。
但現在，他的心中反而是慶幸的，是這個身份，讓當時尚還虛弱的先生最終挑中了久居后院的他，一手將他拉出了泥淖，也幸好這樣的身份，讓他未來能夠掌控住整個國度，傾一國之力，為他的先生遮風擋雨，以天下的海晏河清，當作他拜師的謝禮。
“阿燁，我從未騙過你，”溫庭湛的聲音輕輕淺淺，帶著些許放松和釋然，“只是有一些事情，是不該你現在知道的，你若為臣，這樣的手段便已足夠，但你若想要為王，便要真正地統籌全局，平衡各方勢力，朝廷中的勾心斗角并不像你前些時候遭遇的這樣簡單?！?p> 楚燁立足于朝堂的身份，是一個在春獵之時因為當今圣上和武林第一人爭鋒下撿了便宜的少年臣子。作為純臣頗得圣心，本人卻是無依無靠，毫無背景，對整個局勢并不產生大的影響，更不可能觸動那些大家族的利益底線，在他人眼中，大概像是一只混進米缸中的小老鼠，所求不多。是以，在多番試探后，并不會有人冒著風險對這樣一個小人物出手截殺。
但現在隨著溫庭湛身份的暴露，他與曾經四大世家之一的溫家隱隱搭上了關系，甚至在這一次戍守邊境的戰役結束后，他的皇子身份將會暴露在眾人面前，作為新的弈者入局，攪動了整個分配局勢。這樣的情況下，無論是明面上的崔家和傅氏旁支，還是隱在暗處、并沒有被新王朝清繳干凈的前朝余孽，都不會輕易放過他，他就再不可能有安然成長的機會了。
而當前，西涼的刀師被廢，國師作為最強戰力被溫庭湛滅殺當場，而溫庭湛本人也因此承受了極重的傷勢，至少在大半年的時間里，他是不可能再出現在戰場上了。
在現在的狀態下，西涼和溫家軍將形成來回拉鋸的局面，溫家軍自然是不急的，但以游牧為生的西涼卻等不起，等到來年開春，西涼的百姓包括兵馬，都已經沒有了足夠的糧草來源作為支撐，那將是西涼最后的攻擊機會，勝負也會在幾日內決出。這一次戰爭的順利結束也意味著楚燁將要帶著軍功返回京城，恢復自己該有的身份了。
溫庭湛將局勢掰開了放在他面前，修長的手指點著堪輿圖，為他指明了兩條路線，要么用這半年的時間看遍那些兵法謀略，學會如何與兵士們打成一片，成為一名成功的儒將，要么便走政治路線，提拔寒門子弟，用兵不血刃的方法壓制住蠢蠢欲動的世家，拉攏一批再打壓一批，將朝堂上那幾個最重要的位置收歸麾下，從而登上皇位。
“先生，我沒有外家，”聽完那人的分析，楚燁的唇角勾起了一個極溫和的弧度，“也不想和那些人一起在污泥里打滾，但是我有先生。”他選擇的，是第二條。
沒有外家，是他的劣勢，也是他的優勢，他不會受到任何世家的掣肘，同樣，也不會有世家全心全意地支持他。有先生，他的先生是溫庭湛，不說溫家在軍中的那些人脈，和將領們受過的恩惠，單是溫庭湛個人的身份，就能為他刷下不少兵士的好感。
世家做大皇權旁落，此時的皇位勢必要由一個不受世家牽制的人來擔當，清繳世家做大的勢力，皇室方才能擺脫最終成為世家傀儡的宿命。因此，只要皇位上的那個人對他還有著幾分愧疚之心，他就能憑借軍功坐上太子的位置。
幾句話間殺機乍現，帝王之相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