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隨水漂流
開盛三年,四月十二。
初夏的盛安已經(jīng)是一片綠意,伴著溫和且不燥的南風(fēng),走在路上便覺心曠神怡。郊外更是三三兩兩踏青的人,不時遠(yuǎn)遠(yuǎn)的有牧童歌聲。
可惜的是,如此美景對于一個糙漢子來說可能并沒有什么價(jià)值。魏崇風(fēng)塵仆仆剛回到京城,壓根沒注意到路邊紅的還是綠的,只直奔十王府,坐騎丟給下人之后便一頭扎進(jìn)書房,連水都還沒來得及喝一口。
然而他氣還沒喘勻,書房就又進(jìn)來倆人——母親和魏山,一左一右往他面前一站,看著他,誰也沒主動說話。
魏崇左看看右看看,最終看著母親:“母親找孩兒,可是有事?”
魏夫人微笑:“沒事,來看看你最近好不好。”說著掰起手指,一副要打人的樣子。
魏崇果斷看向魏山:“何事?”順便找個杯子弄口水喝,著急趕回來,渴的不行。
魏山覷著夫人,訥訥道:“額……那個……王爺,皇后娘娘在咱們府里……”不光是在府里,還是在您屋里。但這話魏山不敢說,他安慰自己這是要給王爺點(diǎn)過度,并不是怕王爺一怒之下直接劈死自己。
魏崇左腳拌右腳一個趔趄,差點(diǎn)打了手里的茶杯:“什么???”他耳朵沒毛病吧?
魏山哭喪著臉:“您不是讓宮瀾無論如何也要保她性命么……宮瀾說有人要對皇后娘娘下手,宮里不安全,就把她給……帶出來……了……”他也不想啊!為這事老夫人跟魏花削了他好幾次。
那個直腸子!魏崇恨恨扶額,轉(zhuǎn)身恭恭敬敬對老夫人道:“母親大人,孩兒冤枉。”難怪母親要揍他,現(xiàn)在她指不定腦補(bǔ)出他跟言晟微的多少恩怨情長以及他當(dāng)小三的下作無恥了。
魏老夫人笑道:“娘信你。但是你要跟娘說實(shí)話,你可喜歡那個女人?”
魏崇果斷搖頭:“孩兒對她,確無男女私情。只是之前查案,她幫過孩兒,孩兒知道她可能遇到危險(xiǎn),就想保她性命。”
魏老夫人很欣慰:“行,娘知道了。”
不是,娘您這表情,您知道啥了?
***
言晟微拿起筆,手卻控制不住地抖,不停地抖。啪嗒!一滴墨落在紙上,洇開一片痕跡。
她啪地把筆拍回去,兩手撐著書案,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
欒驍!欒驍!
一想到這個名字,她就不只手抖,甚至全身都在抖。她終于再也撐不住了,腿一軟跪了下去,額頭重重磕過桌角。溫?zé)岬难脱蹨I一起流了下來。
“娘娘!”魏崇顧不得男女大防,一步竄進(jìn)來,扶起言晟微,才發(fā)現(xiàn)她神情呆滯額頭帶血,煞是恐怖,“來人!來人!”
魏花剛?cè)ザ怂幜耍丝陶葑撸犚娐曇糁啦缓茫泵_進(jìn)屋里:“天吶!”說著把藥隨手往旁邊桌子上一放,抱過言晟微放在床上坐好,隨即用力按住對方的肩,“娘娘!娘娘!”
感受到肩膀上的壓力,言晟微渙散的目光才慢慢聚焦,最終鎖定在魏花臉上,很遲鈍地,才顯出一絲飄忽的笑意:“魏花……我沒事,抱歉讓你擔(dān)心了……”聲音奇輕,幾不可聞。
不論男女,魏花都更喜歡那種健康的、有朝氣的人,如言晟微這般孱弱且軟弱的樣子,即便不能說不喜歡,也很容易令她煩躁。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對方這種笑容,總讓她忍不住心軟。
如果此時擋住言晟微的眼睛,那這個微笑很真誠;但如果只看眼睛,那濃重得化不開的絕望,仿佛讓人立刻就能哭出來。
魏花每次看不到言晟微就攢一肚子的陰陽怪氣,此刻終究還是放不出來。她只得道:“王爺回來了。”你不是說過很多次要見王爺嗎?他回來了。
言晟微似乎反應(yīng)了一下,才明白魏花說的是什么;又反應(yīng)了一下,才慢慢抬起些頭,就看到魏花身后高大的魏崇。
她的身體又抖了一下,卻奇異地漸漸平靜了下來:“王爺。”一聲招呼過后,她已然是之前那個皇后的氣度,只除了滿臉的憔悴和那種無法形容的呆滯,就好像她把自己的一部分關(guān)在某個角落里,只留下一半的人在外面。
沒有哭,沒有鬧,甚至整個人都稍稍回魂了一點(diǎn),頗有些出乎魏花的意料。她看了魏崇一眼,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卻終究沒有說,只拿過藥,喂言晟微。
魏崇沒留意魏花的眼色,他正在很糾結(jié)地想這事該怎么辦。他已經(jīng)大致了解到了皇后身上發(fā)生的事情,欒驍?shù)乃来蠹s對她打擊很大,他心中也頗為同情。但再同情、過往合作再愉快,不代表他覺得十王府能養(yǎng)得起一個喝一碗藥都要人伺候的人,更何況這人還是皇后。想起第一次見她,洗個臉都要兩個人伺候,魏崇心中隱隱哀嘆宮瀾給自己撿了個大麻煩回來。
言晟微吃完藥,魏花就退了出去,留兩個人說話。
魏崇有點(diǎn)尷尬,他摸摸鼻子,咳了一聲:“額,娘娘……”
“叫我言晟微。”言晟微低低開口。
額?魏崇一愣。
言晟微吸了一口氣:“我既已離開皇宮,就不再是皇后。”
***
宮瀾把她救出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被煙嗆得昏迷過去,醒來之后便到了現(xiàn)在這處院子,只見過三個人——魏夫人、魏山、魏花。那時候她比現(xiàn)在還恍惚,三個人都以為她傻掉了,在旁邊焦慮地商量怎么處置她這個燙手山芋:
“直接扔出去算了,這人跟咱們有關(guān)系嗎?平白惹上許多麻煩。”
“王爺說過要不惜一切代價(jià)保她性命,萬一王爺回來知道了……”
“行止那邊還好說,但是小花兒,好歹是個女人,咱能幫一把還是幫一把。”
其實(shí)她還真沒傻,只是聽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出反應(yīng),就好像整個人都漂浮在一條河上,隨波逐流,眼前是沒有意義的水花、耳邊是沒有意義的水聲,而她自己也就這樣沒有意義地漂流著漂流著,沒有喜怒哀樂,沒有思想欲望,沒有過去未來,沒有生與死。
但其實(shí),身邊發(fā)生的事情,她又都知道。
“那現(xiàn)在該怎么辦?傳出去皇后在十王府?大家有幾顆腦袋夠砍的?”
“她跟王爺關(guān)系特殊,怎么也要知會王爺一聲才能做決斷。”
“要不就先放到這兒,等行止回來再處置吧。”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才能稍稍對外界做出一點(diǎn)反應(yīng)。有限的意識里,她記得自己要做什么、記得欒驍已經(jīng)死了,可一旦記起這些,她就無法控制自己被絕望、悲傷和無助裹挾,不知不覺就又回到了那篇水域,繼續(xù)漂著。
可能因?yàn)槲撼缡墙鼇硭姷竭^的第一個認(rèn)識甚至熟悉的人吧,這種熟悉感好像一個河岸,突然停靠過去,身下有了踏實(shí)的感覺,突然就好像一切感覺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