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異樣只是浮光掠影,而太子一眾能做的,只有從這些看似毫無關聯的小事中,發現真相。
義順伯程栩的罪名本已是板上釘釘,然而,判刑的圣旨卻遲遲未下。
以皇后母族王家為首的朝臣,百般堅持,力主當即將程栩凌遲處死;然而,思及太子遇刺當晚,那一隊憑空出現幫助義順伯府度過難過的人馬,太子怎愿罷休,與圣上一致,力主秋后問斬。
畢竟,程栩一日未死,從他嘴里得到內情的可能便仍舊存在;能讓那些潛伏于暗處的人提心吊膽的砝碼也還懸在他們頭上。
這是前朝的矛盾,穆輕眉沒心思管,也懶得管。
她能做的,是當即派出自己的探子前往廬江;在去宮中覲見的時候,時不時說上那么幾句,加深圣上秋后問斬的決心;偶爾,去法華寺看一看早已被廢的曄王前王妃張思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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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中,陸閔得翻閱著近日來朝臣的文書,道:“瞧如今的境地,這些朝臣只差搖旗吶喊,將程栩凌遲處死了。”
他瀏覽完這些天收集來的書冊,嘆了口氣,忽然想起什么,問:“只是有一事有些奇怪,前段時間寫詩詞文章控訴程栩的都是些窮書生,哪來的錢讓書肆給他們刊印成冊?”
陸閔得將手中的紙張來回翻了幾遍,思索片刻,問穆青和:“殿下,我聽說不少說書人都是公主的人,用來左右京城風向;難不成,連書肆也有她的人?”
書肆?
穆青和翻著公文的手停頓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夾雜著清明與調侃,帶著些無可奈何的笑,答:“不曾有過……至少先前不曾有?!?p> “那也真是巧了,”,陸閔得將這些書冊收了,懶得再看:“自古文人擅筆墨,罵起人越發不可小覷?!?,。
只見那些紙張上,赫然印著的,皆是程栩的“罪狀”,這其中,欺辱妻妾、貪財好色都是小的;更有甚者,言辭激烈、義憤填膺,皆是在控訴他把控朝政、結黨營私。最后,都歸結于一點:凌遲。
“有時候,不必等證據齊全,世人的口水星子便能將一人定罪。一個飽受罵名的人是否真的罪大惡極未必重要,重要的反倒是他需要承載的旁人的怒火有多少?!?p> 穆青和將那些冊子丟棄在一旁,一雙通透的眸子無波無瀾看著那些罵名,輕言:“真相在世人的眼中,真的重要嗎?世人眼中所謂的事實,有真的是真相嗎?保不準有一日……”
他的神情仍舊坦然,帶著幾分從容不迫的笑,似乎即使那一日真的來臨,也會慷慨赴死:“你我這些冷眼旁觀之人,便也變成了眾人怒罵的對象?!?p> 只是短暫的感慨,穆青和便又收斂了情緒,對陸閔得道:“且不說程栩究竟是怎么個死法,科舉改革在此一舉,而今需有人在地方幫忙推進。之綺,江南一帶我已安排好人,屆時自會有人在朝堂上推薦他們外調。這其中廬江地處邊疆,廬江總督與老二交情匪淺,還得你親去一趟?!?p> 不用穆青和點明,陸閔得便了然,點點頭道:“我會上奏圣上,為世家說話,指責殿下的新政過于耗費財力人力。這樣一來不會引起廬江總督與二殿下的忌憚,二來也能給有這種心思的世家一個警醒?!?p> 按照穆青和的打算,地方需建立公家學堂,除卻對先生的孝敬,不得額外收取費用;貧寒學子到京會試,沿途所需費用,也是由當地起家的世家的賦稅填補;除此之外,穆青和還打算集結文人大家統一編撰書目;借由接下來新添的兩場會試重立考場規則、加強一系列的管控手段……
這些舉措不僅直接要求地方與世家犧牲利益,更是會動搖世家對科考的把控。如今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程栩身上,對于科考避之唯恐不及,自然是不敢插話,然而這并不代表他們愿意出讓自己的利益,更不代表他們肯輕易悶聲吃大虧。
故而,為了避免政策推行時造成沖突,穆青和一方面在這次科舉時許了幾個世家子弟好排名,言談中透露出要安排他們好官階的意思;另一方面卻又殺雞儆猴,以一系列雷霆手段打擊政見不同者——這其中,將被外調的陸閔得便首當其沖。
“此去廬江路途遙遠,你又相當于貶謫,之綺,受委屈了?!保虑嗪驼Z氣中夾雜著愧疚,與陸閔得作保:“無論是否達成目的,年末考績,我定會助你升職歸京?!?p> 陸閔得溫和地笑笑,并不在意即將到來的排擠,平和道:“改革非一日之功,外調一年、外調三年又如何?只要能為當地寒門子弟做出實際,官居幾品又如何?”
“之綺,辛苦你了?!?,穆青和拉起他的手拍拍,頗有交付重擔的意味。陸閔得笑,還沒來得及說話,卻察覺到了來人似有若無的目光,他詫異地看過去,只見一個侍衛正帶著滿臉“我都懂”的神情,不無同情地看著面前這對“怨侶”。
陸閔得渾身一陣顫栗,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猛地抽出手,一臉猙獰痛苦地看著穆青和,急不可耐地說:“殿下,請您趕緊趕緊把我外放吧!”
“怎么?”,穆青和渾身不自在地把手背到身后,瞪著自己的侍衛:“那本什么《合德》還沒被禁?!”
“禁是禁了,可是越是小生意反倒越禁不徹底。”侍衛為難地撓撓頭:“這我也沒辦法啊!”
“罷了,此時禁了也無濟于事。替我傳話,讓輕眉把《金剛經》抄上三十遍。”
“???怎么又扯到公主殿下了?”侍衛越發不解,問穆青和。
“你只管把原話傳給她,順便告訴她,本宮提及了——那、本、禁、書?!?,說到禁書時,穆青和幾乎是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念出來。
“三、三十遍?!”,穆輕眉的聲音大得似乎要掀翻屋頂,滿臉詫異地瞪大眼睛,問自己面前的侍衛。
“是,太子爺還讓我和您說,他特意提到了……咳咳,”,侍衛清清嗓子,模仿著穆青和的語氣與穆輕眉說:“那、本、禁、書。”
“禁……禁書啊。”,穆輕眉抽著嘴角尷尬地笑,渾身的氣焰都偃旗息鼓了,做賊心虛般放低了聲音,問侍衛:“說的是哪本禁書?”
“聽說坊間有部《合德》……”
“咳!咳!咳!”,穆輕眉隱隱覺得穆青和已經猜到是自己寫了那本書,一時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扶著桌子一個勁兒地咳,吩咐侍衛下去,又喊若云:“若云!那本《金剛經》字多不多?。 ?p> “殿下,你去太子府負荊請罪吧?!?,若云黑著臉,舉著本書,答:“這里頭全是些禪啊佛啊的,你若是抄上三十遍,也該看破紅塵了!”
紅塵不用看破,挨罵倒是沒得跑了。穆輕眉從正門入了太子府,摘下黑色帷帽,一臉心虛地問管家:“兄長做什么呢?”
“太子爺還在里頭和眾大臣議事,殿下您去隔間等等?”,為了今年會試的事,穆青和沒少忙活,也不知道一會兒他能不能分出時間教訓穆輕眉——但愿他忙到沒空收拾自己,穆輕眉想。
“好好好!”,穆輕眉松了口氣,總覺得能晚見穆青和一時便是多活一時,忐忑不安地往隔間跑去。
百無聊賴托腮坐著,穆輕眉一只手轉悠著茶杯,滿腦子都在想怎么與自家兄長認錯,用什么表情,說什么話——然而寫話本這事,實在說小不小,說大不大。更別提好端端兩個男子硬是被人說成一對,想想也尷尬難堪,何況穆青和還是當今太子。
真是越想越讓人心焦,穆輕眉頭疼地“哎喲”一聲,趴在桌上唉聲嘆氣,滿面凄風苦雨。
一襲青色衣角從屏風后面出來,穆輕眉被嚇了一跳,猛地坐直了身子,規規矩矩把手放在膝上,端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看向來人。
那人卻并非穆青和。陸閔得看著穆輕眉這一連串反應,瞧著可愛又滑稽,忍不住揚了揚唇,綻出幾分笑意,又隨即壓下去,規規矩矩朝著穆輕眉行禮:“殿下?!?p> “先生來了?!保螺p眉看著陸閔得這種儒雅板正的臉比看見自家哥哥還要緊張心虛,她局促不安站起來,小心翼翼問陸閔得:“禁書的事……先生知道了?”
這樣的神情,反而讓陸閔得越發覺得親近,他本就是個淡然自若的人,鮮少因為外物生氣。聽說禁書一事,再看看京城姑娘們偶爾瞧向自己時的眼神,只是覺得好笑。
點點頭,陸閔得答:“方才剛知道。”,他瞧著穆輕眉瞬間通紅的臉,忙道:“在下沒覺得有什么。聽說那書叫《合德》,然而內容卻也與我二人沒什么關系,可見能讓人產生猜測的也不過是這么個名字。大抵少女們讀了覺得不錯,才忍不住猜測,那被臆測的人就算不是我與太子爺,也會有旁人?!?p> 他這一番話完美地給穆輕眉做了開脫,反倒讓穆輕眉越發內疚:“是我不好,壞了先生名聲……”
“那就各給我們二人把《金剛經》抄上三十遍,統共六十遍。”,穆青和議完事從正廳繞過來,背著手滿臉認真地看穆輕眉。
得,三十遍能讓穆輕眉看破紅塵,抄上六十遍她恐怕都能直接就此入空門了。穆輕眉哭喪著臉,乖乖站起來,湊過去問穆青和:“兄長,你是怎么猜到是我寫了那本書的?”
穆青和露出幾分陰謀得逞后滿意的笑,歪歪頭挑眉道:“因為你來認錯了。何況輕眉,你過去可沒有書肆的人脈,這次程栩的事情卻是借由書肆的力量宣揚出去的,你說奇也不奇?我還聽說那書里描寫的太子與我的相貌頗有幾分相似。”
“先生您……”,穆輕眉一臉憋屈得看向陸閔得,低聲控訴:“就這么配合著兄長,誆騙得我都說出來了啊……”
“怪人家作甚,是你自個兒寫的?!保虑嗪鸵涣靡聰[,坐到檀木雕花高腳椅上,悠然自得招呼陸閔得:“之綺,來這兒坐。”
陸閔得那張規矩有禮的臉上帶著幾分難能可貴的柔和笑意,坐在了穆青和身旁。穆輕眉一臉獻媚,狗腿似得從穆青和手中搶過茶壺,哈哈道:“怎么能讓您二位自己倒水喝呢!來!讓我來!”
她手腳麻利給這兩人倒了茶,又雙手將茶杯呈給他們:“來來來!先生您喝!”
大概是沒想到穆輕眉還要把茶遞到自己手上,陸閔得愣了愣,行了個禮才把茶接過去。
“之綺你也太給這廝面子!說吧,你是怎么編派我們的!”,不愧是當了這么多年太子爺的人,裝腔作勢起來簡直是一把好手,只見穆青和將茶杯往桌上“吧嗒”一放,一手支在扶手上,歪著身子斜眼看穆輕眉,仿佛下一刻就要給她判刑似的。
“天地可鑒??!”,穆輕眉滿臉委屈湊到穆青和面前,眼巴巴看著他,解釋道:“我那書里當真是沒半點往您二人身上扯的!當然,除了那書中二人的確、與您二人長得一般、天人之姿……”
這話一出口,陸閔得被茶水嗆了個徹底,扶著桌子咳了半天,只聽穆青和油鹽不進地“哦?”了一聲,繼續問:“那何以想出來“合德”這兩個字的?”
“胡謅的!我寫的時候,還沒和先生認識呢!”
“那可真是……夠早啊!”,穆青和打定了心思,要通過作弄為難穆輕眉找樂子,哪里肯輕易放手。
“那是因為有窮酸書生編派我,我一氣之下才以此為回敬的!”對上穆青和,穆輕眉真是覺得自己百口莫辯,又急切又委屈地解釋道。
一向清高少語,看著如雪山白蓮的陸閔得沒忍住,綻出笑來,幫穆輕眉開脫:“太子爺,要不是寫了這許多書,公主怕是不知道有士人給了書肆那些詩文,便也不能掏錢命書肆大量刊印,從而為如今的局面推波助瀾了。如此看來,也算是立了功?!?p> “就是!”,穆輕眉得了由頭,還想繼續辯解,卻被穆青和一個氣定神閑的眼光瞪回去,只能縮了縮脖子,繼續小心翼翼問:“能不能不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