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正鬧著,卻聽有人來報:“工部侍郎昨夜沒了。”
穆輕眉一怔,忽然就想起滿城搜捕刺客那晚,承蘭一身中衣于暗夜中與工部侍郎周旋,有什么念頭冒出來,卻被她自欺欺人地壓下去。
便聽太子問:“怎么回事?”
“暴斃。”
這答案,與沒答案無異。
“工部侍郎那夜見到了承蘭的容貌吧?”,太子聲音平穩,仿若漫不經心隨口一提般問。
穆輕眉想說什么,卻根本無言以對。
只因為見到了容貌便殺人滅口?身處公主府卻能攪弄風云?穆輕眉不敢想,如果承蘭真是這樣的人,她該如何面對。
可是,向來與人疏離有禮的人,卻主動關心盈盈,甚至鼓勵他說出往事;明明八年不曾歸京,卻從一開始就知道對方是工部侍郎的人,也是承蘭。
穆青和的提防因為挨著自己妹妹,不能大張旗鼓地發作,卻還是堅持不懈地說:“浮尸案的殺手至今未知,何況那些尸體還是被人刻意丟棄;點明地契在何處后憑空消失的道士;義順伯別莊憑空出現的先皇靈位;即使流放還被追殺的張甫臨;那一劍封喉的殺手組織……輕眉,這京城暗流涌動,一招不慎,就會殞身。”
這些話直白且毫無辯駁的余地,穆輕眉只能聽著。
記憶里一襲白衣,吟詩作對的蘭公子;公主府里歪頭看書,隱含笑意的承蘭;總是云淡風輕,萬事不關己,風云無心理的承蘭;偶爾脆弱,又總是堅忍的承蘭……真的會做出兄長口中的這些事?
她只能說:“他從不曾離開過公主府……”,多無力蒼白的辯駁。
沒有證據,只是一系列的推測,太子根本無法說服穆輕眉。他下定了決心徹查承蘭,甚至懶得再用言語去討論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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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上毫不起眼的書肆的破木門,老板一連推了幾個書架,繞過層層疊疊的廢文稿,又撥動一排舊擺件,一個隱匿于地下的房屋悄然出現。
他進去的時候,典章正隨手將紙上工部侍郎的名字劃掉。
言語中,是與京腔大相徑庭的南音:“蘭公子這次貿然出頭,實在是有些沖動了。”
書肆老板不答,只將書單交到典章手里:“義順伯府里那個庶子,可以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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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堂日復一日地爭執較量,王家與皇家的博弈之中,晉帝終于下了圣旨:義順伯程栩,秋后問斬。
可穆輕眉總覺得,程家的事不會就這樣結束。
聽聞圣旨的時候,穆輕眉正與楚留澤一道,在酒樓送別陸閔得。
戴著厚重的帷帽,圖方便穿了身男裝,穆輕眉與陸閔得、楚留澤一行人踏進了酒樓。
這酒樓是穆輕眉開的,小二看見她這身深色裝扮,再瞧與她同行者,認出她來,殷勤地湊過去:“您來了!三層朝陽還有雅間,我這就給您安排!”
驚堂木一拍,說書人能言善辯、娓娓道來,講的是段南楚十幾年前的舊事。
如今的南楚皇帝周登原本是昔日的大將軍,一朝舉兵造反,弒君奪位,可謂勢如破竹。可說書人講的卻非他稱帝前的英勇事跡,而是他稱帝后的一樁風流趣事:
“宮城既破、宮門已開,那周登自是得意洋洋,高頭大馬在眾人跪拜中進了正殿。
“堂堂皇帝如今卻成了階下之囚,心甘情愿脫光上衣、反綁自己,攜著妻妾子女跪在大殿之中。
“周登正是春風得意時分,還沒來得及說話,卻瞧見跪在角落的少年面容白皙、眉清目秀,只是一雙水靈靈的眸子里包含的內容卻不大友好,看著冷然狠厲。
“他心中一咯噔,轉瞬卻重歸于平靜,腦子里便想起了那苻堅與慕容沖……”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都發出驚異之聲,便聽說書先生繼續道:
“瞧這少年樣貌、再瞧他這桀驁的眼神,周登一時便色迷心竅,開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誰知少年冷冷瞥他一眼,連話都不說。反倒是他那位父皇急道:‘蘭濯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我這小兒子的名字便來自此處。’,周登一聽,原來是這南楚素來有幾分才名的蘭公子,便越發動了心思,想學那前秦苻堅,便要將那才十一二歲的蘭濯纓留下。
“這蘭公子是庶出,母親只是個美人,一味哭喊求饒,周登聽得煩了,一把劍當場捅了她腹,可憐那夫人沒死絕,身上插著把劍,一個勁兒淌血,眼睜睜看著旁人為保富貴,把自己的兒子賣了;
“如此一來,誰人哪敢求饒,當晚,周登便在這大殿中將蘭濯纓飽嘗一頓,還當著他那親娘的尸體呢!自此,那榻上暖床的……”
說書先生抑揚頓挫地講起來,聽得眾人感慨萬千。
聽了會兒,總算上了菜,楚留澤吃了塊烤鴨,慶幸:“幸虧今兒沒帶盈盈出來,不然叫他聽見,指不定又要難受。”
他對這類強占逼迫的事情厭煩憎惡,沒什么耐心地喊小二:“怎么非要講這么個故事?”
“客官您不知道,這故事是我們說書先生新編的,很是受歡迎!”
楚留澤撇撇嘴,懶得多事,只讓他再上壺好酒,卻又詫異地問穆輕眉:“這幾天義順伯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你怎么不讓他們講那個?”
穆輕眉神情悠然,答:“滿京城說書人都講那個,我讓我的人自己選點別的講,好多賺點錢。”
她的話活像個小財迷,陸閔得卻知道這其實是因為既然如今程栩名聲盡毀,穆輕眉便也不屑于落井下石。
幾人此番是為了給陸閔得餞行,他前兩日按計劃,呈上了奏折,指責太子的舉措耗資過大,言辭激烈、不留情面,聽得眾人汗顏,惹得太子震怒,今日命他外任的調令便下發了,去的果然是廬江郡。
好在他的做法卻也變相討了世家的歡心,就算去了廬江郡,也未必會遭受排擠。
幾人吃酒笑語,越發親近,從來時便欲言又止似乎有話要說的楚留澤喝了點酒,膽子大了些,湊到兩人面前,問:“不知你二人看沒看過一本叫《合德》的書?”
聽見這話,穆輕眉往嘴里送鴨肉的動作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塞進嘴里,可卻再吃不出那醇厚的醬香味、焦脆的鴨皮與肥嫩的肉質了。
倒是陸閔得一臉的事不關己,貌似無心地隨口問道:“沒看,怎么了?”
“之綺兄有所不知,那書里講的事與我和盈盈的相處頗有幾分相似之處……”,楚留澤似乎一時覺得這事情荒唐,一時又覺得有幾分道理,糾結難堪地說。
他越說,穆輕眉的頭便越低,陸閔得想笑的沖動便旺盛,兩人辛苦得忍著,咬著牙聽楚留澤滿臉愁緒地說:
“我那日遇著街上有幾個姑娘討論這書,便問她們:‘這書里的感情是什么?’,姑娘們一臉理所當然,答我:‘自然是情愛。’
“可我瞧著這書中所述,與我和盈盈平日里的相處簡直如出一轍!我便急了,與姑娘們說:‘但這書中所述明明是君臣、主仆的相處,寫這書的那黑心酸秀才定是見著他們這么做了,便昧著良心、可恥貪婪地胡寫一通罷了!’,
“姑娘們白我一眼,卻答:‘世上有情人都是這么做的,只不過書中太子爺不肯承認罷了。’”
被說成“黑心、可恥、貪財的酸秀才”,穆輕眉卻連嘴都不敢回,只能做個慫人,旁敲側擊問楚留澤:“那你覺得那書里講的是不是情愛?”
楚留澤喝了杯酒,竟有了難得的羞澀之態,摸摸鼻子裝模作樣看著窗外風景,答:“算吧。”
穆輕眉一驚,轉而又憋著幾分笑意,問楚留澤:“那故事與你和盈盈的那般相像,你還覺得算是情愛?”
她這話一出口,楚留澤越發尷尬,人覺得自己沒理的時候,聲音反倒大了:“怎么了?那窮酸書生往情愛上引,與老子何干?!”
窮酸書生穆輕眉既覺得書是自己親自寫的,難免理直氣壯,又因是自己寫了這書,越發心虛難堪,聲音都低了:“人家沒刻意寫……”
她自知理虧,自己夾了張薄餅攤開,全心全意往里面放鴨肉、黃瓜絲、蔥絲,又把幾種醬料淋上去,求助似得看向陸閔得。
陸閔得還是那副風光霽月的儒生模樣,認真探討的語氣如同在講什么政事:“書里寫了什么我不清楚,只是我瞧你平日里待盈盈,很是有幾分上心,為何又總是對他冷言冷語,特特撇清關系?”
“我何時要撇清關系?我們乃是主仆關系,本就不該過分親近!”
“我還聽說你過去向來是流連于酒樓戲院、秦樓楚館的,怎么如今也沒見你尋花覓柳?”
“禮部多少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政務繁忙如何能脫得開身!”,楚留澤這話還不如不說。且不說前些天科考已經結束了,再忙也不至于沒時間玩鬧;就算當真案牘公文成山,楚留澤這人也絕不可能把自己累著,定會想法子求省事。
陸閔得嘴角沁著分似有若無的笑意,隨和道:“你若能說得自己信服,我自然沒什么好說的。”
楚留澤避而不答,生硬地換了個話題,喊小二:“怎么還不上酒?快點兒!”
他喊完,難得地消停了,自己斂著眉目不知在想什么。
這時候,穆輕眉才敢抬起頭來,滿臉謝意地瞧著陸閔得笑。陸閔得似乎心情不錯,仍舊是坐得那樣板正挺拔,低垂著頭微勾唇角,笑意里有幾分無奈地搖了搖頭,給穆輕眉續了酒。
誰知沒消停多久,楚留澤又開始念叨了,湊到兩人跟前,緊張地問:“我平日對盈盈真有那么冷言冷語?”
穆輕眉嘴里還塞著半塊卷餅,沒法說話,聞言擺擺手,陸閔得便替她道:“盈盈雖有幾分膽小,卻不是不知事的,你對他好,他不會不知道。”
聞言,楚留澤松了口氣,探尋的目光又看向穆輕眉。穆輕眉將嘴里的吃食咽了,灌了口清茶:“你別小瞧人家盈盈,他比你想得堅強多了。”
似乎只有聽他們說了這樣的話,楚留澤一顆懸著的心才肯放下來。他長舒了一口氣,卻又礙著自己的面子,硬生生憋了回去。
幾人酒足飯飽出來,說書先生還在講那蘭濯纓的故事,正講到他十三四歲時生了一場大病,太醫都說怕是活不下去了。他夢里只顧著喊他早沒了幾年的娘、喊他的兄弟父母們,誰知傳出去,讓做了個閑侯的蘭父聽著了,破口大罵說他是逆子,做了人床上玩物,竟還有臉認自己做父,他為了自己的臉面,大張旗鼓地罵,罵得滿京城無人不知蘭濯纓是個賣弄姿色的狐媚胚子,罵得蘭濯纓越發病得渾渾噩噩、不省人事。
眾人都聽得怒火中燒,恨不得拍案而起,穆輕眉戴上了自己的帷帽,語氣有些許詫異,問小二:“這故事里的小皇子,叫什么?”
“蘭公子。”
“年幾許?”
“若還活著,也該二十多了吧。”
“莫不是想起了承家那位蘭公子?”,才剛入春,楚留澤卻拿著把扇子,滿臉的風流做派:“那位雖是跟著母親續弦入府的,過的可比這位好多了。”
穆輕眉勸自己別多想,只故作輕快地答:“誰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