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著的時候,我習慣數呼吸,但數數超過100,我很容易數亂,不過,數呼吸的安眠效果很好,一般數不到100次,都能睡著了。
但是昨天晚上,過了100,竟然還是沒睡著,一停下來又滿腦子是第二天公開課的內容,就干脆起來,繼續改課件了。
但是越改,就越覺得,每個環節,都有問題,于是縫縫補補,就幾乎快通宵了。
不過,今天早上起來,精神卻異常地好,比一天睡6個小時的時候,還要神清氣爽。
宋沓知道我緊張,一到辦公室,就跟我說,我是新老師,課上得有瑕疵,也很正常。
但我深知,我的課,那不叫有瑕疵,而是漏洞百出。
我能做的,就是按照宋沓給我的指導意見,盡最大努力,把那些漏洞堵起來。
課是放在我自己班上的,沒有提前跟他們打過招呼,但大家都很努力,很努力地想配合我。
粉粉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甚至比我還緊張,連聲音都在顫抖,但她講得很好,邏輯清晰觀點新穎。
我不由自由地就想給她鼓掌,然后同學們和聽課的老師也跟著一起給她鼓掌。
但粉粉是個很容易害羞的小女生,別人夸她一句,都會臉紅,這會兒已經局促到手足無措。
我走到她旁邊,拍拍她的肩膀,請她坐下,結果我就忘記,我的下一個環節是什么了。
整節課,大家的表現都很好,除了我這個老師。
檢查性聽課是抽查,單海中學的青年教師不多,抽到的剛好是我和達子,聽過課之后,最煎熬的時刻,就是評課,尤其是和達子的課一起評。
評達子的課,大家的關注焦點是課的美感,而評我的課,大家的關注焦點,就變成了,知識的落實情況。
雖然檢查性聽課的目的是指導,以鼓勵為主,但我聽得出來,那些鼓勵,就真的只是鼓勵。
評課結束,回到辦公室之后,宋沓給我泡了一杯茶,這次的茶很好喝,一點也不苦。
我說:“宋老師,你這是在安慰我嗎?”
“非也,獎勵你的。”他給自己的陶瓷杯也斟滿茶水,說,“日拱一卒,功不唐捐。元尹,每天像個卒子一樣,前進一點點、進步一點點,時間一長,也會有所收獲的,繼續加油。”
上次,送薛楓去醫院,路過一間病房門口的時候,看到一個護工,年紀不小了,趁著沒人,爭分奪秒,默默地趴在小桌子上做試卷,走近一看是《解剖學》,密密麻麻地做著筆記,日積月累,已經看了小半本。
再平凡的崗位,也無法阻止一顆奮斗的心,何況我有時間有精力,有全力支持我的學生,還有無條件幫助我的宋沓,我沒有理由,垂頭喪氣。
“謝謝。”
宋沓吹了吹水杯里的茶水,說:“都自己人,謝什么。”
“謝謝宋老師的茶。”
雖然,上好一節課非一朝一夕之事,但我相信宋沓的日拱一卒,功不唐捐。
下班后,我坐在辦公室,還想再備一會兒課,然后達子風塵仆仆地闖進來,拉上我就走。
我問他:“怎么了?”
他悶聲說:“陪我喝酒。”
我就納悶了,就算要喝悶酒,也應該是我喝,檢查性聽課,他可是收獲了一致的好評,但他現在,竟是一副比我,還郁郁不得志的樣子。
我開玩笑說:“達子,你是來刺激我的嗎?”
“尹哥,今晚,我請。”
我看得出來,他現在一點開玩笑的心情也沒有,趕緊站起來,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他:“想好去哪了嗎?”
他看著我桌子上剛吃過的胃藥,問我:“夜市,燒烤,可以嗎?”
他叫我一聲尹哥,我自然是要舍命陪君子的,而吃藥,不就是為了舍命陪君子的嘛。
我把藥放進包里,答應他:“可以,當然可以。”
深秋的夜市,不比盛夏,沒有盛夏的熱情似火,只有深秋的肅殺和蕭條,一桌一桌隔開很遠,依舊沒有坐得很滿。
達子一上來,就點了兩箱啤酒,我攔都攔不住,達子和程英桀不一樣,他是人民教師,平時不喝酒的。
而且他說是,叫我來吃燒烤的,但他只喝酒,根本不吃燒烤。
“達子,有事,你就說出來,別這樣。”
他又開了一罐啤酒,猛灌了一口說:“沒事兒,就...就開心,開心才要出來喝酒啊。”
開心個屁!開心的時候,他只吃燒烤,連飲料都不喝。
“還是...那件事嗎?”我試探著問他。
達子停職在家的那些日子,我給他發了很多消息,但他一條都沒回,我問省省,能不能去他家里看他。
省省說,他去鄉下,他爸媽家了,他就想一個人靜靜,讓我不要管他。
自從我認識達子,他好像永遠都滿目春風,親和開朗,蓬勃又充滿活力,像一個自散光芒的小太陽,毫不吝嗇地將快樂和溫暖撒向人間。
我沒想到,心似驕陽萬丈光的少年郎,竟也會有停止發光的一天。
他回來上班之后,也一直寡言少語,除了上課和必要的社交之外,幾乎不再說話。
學生也很擔心他,邢冰樂上次在走廊上碰到我,幾乎是含著淚跟我說:元老師,勸勸我們申屠老師吧,他上課都不幽默了,也不笑,再這樣憋著,他會憋出病的。
但達子的心結,豈是一天兩天能打開的,我們即便想勸他,他也就一兩句話搪塞過去了,根本對這個話題,避而不談。
梁江叔遠的離開,對他的打擊有多大,他又要花多長時間去消化這份悲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沒有否認,紅著眼眶跟我說:“尹哥,這件事,其實都怪我,都怪我...”
接下來的幾分鐘,他一直都在重復著這句話,重復自責,我真的怕他出事,給程英桀發了消息,讓他忙完,來找我們。
我坐到他旁邊,拍拍他的肩膀說:“達子,這件事,無論發生在誰身上,哪怕是胡老師這樣有經驗的班主任,也許結果,也是一樣的,別自責了。”
他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我,忽然笑了,笑得很心碎:“不,我本來可以...我本來可以制止的。”
然后他從口袋里,顫抖著手,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我,我打開一看,是梁江叔遠的字。
因為,和求是樓樓道上的那排小字一模一樣,字很小,密密麻麻,但每一個字都很有力量。
寫的是:“我就像一顆棗子,被人有滋有味地吃了肉,現在成了一枚無用的核,被人唾棄在地上,申屠老師,我現在徹底,沒有價值了。”
落款時間,就是她從求是樓上,一躍而下的那一天。
我本來以為,達子今天的狀態,只是驗證了忙碌使人麻痹,一閑下來就惹不住悲傷。
沒想到,他是發現了,比悲傷更悲傷的事。
我把紙條還給他,他緊緊地捏在手心,好像捏著的是梁江叔遠的命。
“尹哥,如果,我早一點發現這張紙條,我就能阻止她了,可是我沒有,我覺得...我就是兇手。”
“達子...”
我想說點什么,安慰他,但一開口,卻發現我連自己都安慰不了。
達子說,他是上完這節公開課,在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這張紙條的,它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被壓在了最底下。
他說,如果他勤快一點,每天整理一遍桌子,也許他早就發現了。
我說,如果我在求是樓樓道遇見她,能發現她在墻上寫的那行字,能多關心她,也許就能留住她了。
但是,這個世界上,因為沒有如果,才有了遺憾。
“達子,你知道...真正的兇手是誰,對嗎?”
我之前,只是猜測,直到我看到這張字條,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梁江叔遠的死,除了抑郁癥,也許...還跟校園霸凌有關。
他一口干了手里的那灌酒,把易拉罐捏碎,壓在桌子上,嘴唇抽動了兩下,說:“我問了,但她沒告訴我。”
我打開一罐酒,也一口干了,才感覺稍微好受一點。
達子又給我和他,各開了一罐啤酒,掏出他那只祖傳的懷表看了看,說:“尹哥,du hast吧。”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達子那只表,也許不僅能顯示分秒和小時,甚至還可以顯示年份。
我還記得,那個期末,我代替達子在講臺上,帶領大家一起du hast,被政教處老師抓走,天寒地凍,在風口罰站,那時我就發誓,再也不要和達子一起du hast了。
但我記性不好,好了傷疤忘了疼,過了冬天就能忘了冷。
再說,我現在已經不好高中生了,那些360度旋轉的攝像頭,再也不能奈我何了。
至于現在的我,也不喜歡用,那些工具去,監控我的學生。
我一拍桌子,說:“好!”
達子顯然已經喝醉了,像個高中生一樣,忘我地嘶吼,可勁地拍桌子,老板過來勸,他也不理。
我跟老板說,桌子壞了,我們賠,老板就請我們隨意了。
然后我就跟著達子的節奏,一起拍桌子。
有些人喝醉了,也很可愛,而有些人即便清醒著,也很可惡。
我的情緒被一點點調動起來,然后隱隱感覺,好像有人加入了我們,節奏切入的很準,拿礦泉水瓶敲的,一聽就是老手。
達子依舊忘我地敲打,我回頭,那個聲音竟來自我們的老班長—滕蔓,她就坐在我們不遠處的后桌。
那些屬于我們的青春,好像一下就回來了,那種想拿頭撞黑板的感覺,那種一起瘋狂做幼稚的事情,卻自認為很熱血的感覺,又回來了。
達子敲著敲著,就哭了,邊哭邊喊,扯著嗓門喊,在座的很多人,先是詫異地看著我們,然后就紛紛加入進來,場面盛大得像是在開演唱會。
等我們停下來的時候,我才發現,人群里,又多了程英桀,還有省省。
達子停下來,回頭看見他們,縱情一笑,然后忽然就倒下了,還好程英桀反應快,跑過來和我一起接住了他,不然以達子現在的體重,我和他,都得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們要陪省省,一起送達子回去,但省省拒絕了。
她說,我們和滕蔓,很久沒見了,多坐一會兒,她帶達子回去就行。
程英桀幫省省,把達子搬上車,他上車前,還一直拽著程英桀的衣服,念叨著:“都是我的錯...”
程英桀問我:“他是什么意思?”
我說:“大概是覺得請我吃燒烤,又不夠客氣吧。”
然后程英桀回來就給我們點了一桌子的燒烤,剛剛和達子一起,只是喝酒,其實我早就餓了,現在吃上熱騰騰香噴噴的燒烤,我竟然忽然,好想哭。
程英桀詫異地看著我說:“至于嗎?吃頓燒烤而已。”
“至于!你都不攔著我了,我高興的。”
“別太感動啊,今天是因為蔓姐,你就是,沾光。”
滕蔓笑了笑說:“你兩的關系,還是這么鐵。怎么樣,有結婚的打算嗎?”
我和程英桀相視一笑:“有,打算下輩子。”
滕蔓畢業之后,做了人力資源管理,領導很看重她,事業風生水起,讀書的時候,滕蔓就很有領導風范,工作之后,也是眾望所歸,本該前途無量。
但是誰也沒想到,她竟然在事業上升期,選擇了辭職,選擇了結婚生子,去年,又生了二胎,現在全心全意,在家里當全職媽媽。
程英桀嘆息說:“蔓姐,你一個女強人,在家做全職太太,屈才了。”
滕蔓的臉上卻始終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跟我們說:“很多人都這么說,但我覺得很幸福。”
滕蔓的丈夫,是他的大學同學,他們的感情很好,滕蔓做什么,他都支持她,他體諒她的辛苦,也感謝她的付出。
基于這些,我似乎能理解,滕蔓為什么心甘情愿在家當全職媽媽了。
而且她說,她在準備考明年的全日制研究生,她丈夫也很支持他,如果考上了,就帶著兩個娃,一起去上學。
她隨她丈夫一起,在省外做生意,他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來拿畢業證學位證,準備報名的。
晚上,她說她想吃燒烤,她丈夫說陪他,她說她就想一個人,于是她就一個人出來了。
我想,這也許就是,婚姻生活,最好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