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佳之后的那個周末,我終于單獨約上了李佐,是她定的地方,在單海中學附近的一個茶室,環境很淡雅,我們約的時間是早上8點,茶室剛剛開張,里面自始至終,都只有我們兩個人,安靜得我都不敢大聲說話。
我們就這樣面對面,靜坐了許久,她終于開口問我:“元尹,阿桀是個很不錯的人,你是不是可以,考慮一下他?”
我一下沒明白過來:“考慮他什么?”
“你不喜歡他嗎?”
我反問她:“我喜歡他,有用嗎?”
這些年,程英桀身邊,出現的優秀女青年并不少,我想傳遞給她的意思是,但他就是放不下你啊。
我沒想到,她竟然忽然跟我道歉:“對不起,元尹。”
我愣了愣,還是直白地說:“你對不起的人,是程英桀。”
她望著杯子里的茶水,出神地說:“我已經跟他說清楚了,他等我,不會有任何結果的...這么多年,也夠了。”
所以,她這次回來,她約他見面,就只是為了跟他“說清楚”,為了給5年前的事,一個交待嗎?
十佳那天,任然提前跟學生會多要了一張票,無論李佐來不來,他都準備了,代價是,他請學長吃一個月的小食堂水果飯。
不過,任然也是個富二代,他不在意這些。
重要的是,他還答應要請兩個學姐各自單獨看一場電影,同學們都嘲笑他,說他這是在出賣色相。
但是,這些都很值得,因為最后,程英桀真的帶著李佐來了,他開心得,就像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上來就抱著李佐,不撒手。
程英桀氣得差點把他推到地上,這么多年了,他還是很在意李佐,見不得任何男性碰她,連小孩也不行。
江小白說,任然是個暴脾氣,別人惹他,他會暴躁得像只大公雞,但我絲毫看不出,他被程英桀推搡了,有任何的脾氣,反而一直在那傻樂,像地主家的傻兒子。
而程英桀,雖然很在意李佐,但明顯感覺在極力克制,整場演出,我都能感受到,他一直在強顏歡笑,好像生怕被李佐發現,所以即便裝得很辛苦,也一直在裝。
但我不明白,他到底在裝什么。
我幫她續滿茶水,問她:“你都跟他說清楚什么了?是十佳那天說的嗎?”
她點點頭,近乎解脫地說:“來看演出之前,我們一起吃了飯,他想知道的,都告訴他了。”
“佐姐,那你覺得,你都告訴他了,他就能放下了嗎?”
我還是喜歡叫她佐姐,她似乎也還挺習慣這個稱呼,只是從我見到她開始,她都一直很鎮定,而這一刻,我終于看到了她的情緒,有了略微的波動。
“所以我需要你。”
“我?”
她不會真覺得,我喜歡程英桀吧?
我坦白說:“這事,我幫不了你,我和你不一樣,我和程英桀,是朋友,永遠都是。”
“你們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不普通。”我抬眼看她,她的神色明顯有些緊張,我補充道,“我們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會普通?程英桀對我來說,早就是親人一樣的存在,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對他好點。”
她思考了很久,說:“元尹,我愛他,但我必須離開。”
我心里一怔,我能感受到,她說這話時的痛苦,但即便是說出那么心痛的話,她的臉上,依然掛著淡淡的笑容。
如果當年,李佐離開的時候,并沒有愛上別人,并沒有和法國的前男友復合,如果她對程英桀,還有感情,那又為什么要離開?
“為什么是必須?”
她幫我斟滿茶水,帶著淡淡的微笑著說:“我查出了三陰性乳腺癌,就在他向我求婚后的那天晚上,我拿到了報告單。”
我確認了好幾遍,她說的,應該就是,三陰性乳腺癌。
原來,這種發生在電視劇里的劇情,竟然也會發生在現實里,三陰性乳腺癌是惡性程度最高的乳腺癌,而且復發率很高。
我很難想象,李佐離開的時候,有多痛苦。
她愛他,所以她想一個人,承受所有,但是,她為什么不能和程英桀坦白,她就那么不相信他嗎?
“元尹,我不想拖累他。”那抹淡淡的微笑,終于在她臉上淡了下去,直到完全消失。
“如果,他不覺得是拖累呢?”
“但是,我覺得。”
那個時候,李宥在BJ讀研,她媽媽幾年前就不在了,父親又在服刑,她一個人去法國,面對所有的治療。
手術化療,那種身體上的痛苦和心理上的恐懼和孤單,她都一個人承受了。
一個連天塌下來都不怕的女人,一個理性和堅韌的女人,注定會創造一個奇跡,最后李佐的手術很成功。
但上帝關了一扇門,未必會開一扇窗,兩年后李佐舊病復發,好在上帝在把門和窗都關了的同時,還留下一串鑰匙,復發之后的治療效果,還算理想,到目前為止,她恢復得都算好。
“元尹,過幾天,我就回法國了,阿桀忙起來,就顧不上自己了,在生活上,你能照顧,就多照顧他一點吧,就像你說的,把他當親人一樣照顧。”
當年,她來看程英桀和李宥十佳的那天,她跟我說,如果哪一天,李宥忽然情緒崩潰了,她希望我可以替她,陪在他身邊。
我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她就應該知道,李宥已經患上抑郁癥了吧。
而現在,他又讓我多照顧程英桀。
這兩個她最愛的男人,她都托付給我了,她是有多信任我啊。
如果說,我高中時見到的李佐,是一個仗劍走天涯的少年郎,剛大學畢業時,還跟程英桀在一起的她,是個幸福的小女人。
那么現在,她就是一個歷經風霜,劫后重生的戰士,脆弱而強大。
“他知道,你要回法國嗎?”
她喝了一口茶,長舒一口氣,說:“說過了。”
“那他什么反應?”
“他說,他尊重我。”
我了解程英桀,雖然他嘴上說著尊重,心里是絕對不想讓她走的,他只是不想逼她,所以只能折磨自己。
十佳那天,他就一直心事重重,所有的心疼和不舍,都寫臉上了。
“佐姐,也許你覺得,你跟他在一起,是拖累,但沒有你,對他來說,是折磨。”
她依舊笑笑說:“那些都是暫時的,時間久了,都會淡的。”
時間久了,是多久?5年還不夠久嗎?
如果程英桀10年,20年,都走不出來呢?尤其是,他現在已經知道,她過去經歷的那些痛苦和磨難,他知道,她心里還有他,那他還能放得下嗎?
“好了,元尹,有機會再見吧,我今天有點累了,要先回去了。”
“佐姐...”
“還有事?”
“我開車來的,我送你。”
“不用了,我打車就行。”
“沒事,我順路。”
我家就在單海中學附近,和茶室很近,其實今天,我根本不需要開車出來,我開車,就是為了送她回去的,特別順路。
我想看看,她的家里,還有沒有李宥留下的痕跡,哪怕只是一點點。
路上,我假裝隨意地問她:“佐姐,你有沒有覺得任然,很像一個人?”
任然的人緣也很好,和當年的程英桀一樣,比賽當天,幾乎全班同學,都買了票,來給他加油。
演出那天,薛楓正好出院,本來應該回家靜養的他,抱著氧氣枕,也堅持來看他比賽了。
青春年少的那些,不摻雜任何雜質的感情,實在太珍貴,我只覺得看他們看任然演出,要比看演出本身,更有意思。
任然決賽的曲目是《年少有為》,不僅沒有跑調,而且是背著吉他,邊彈邊唱的。
我很難想象,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能唱出這樣的惆悵和心碎,能把一個男人面對感情的壓抑,表現得淋漓盡致。讓人不由自主地想流淚。
李佐聽得很認真,就像在聽當年的李宥唱歌一樣認真。
演出結束,任然送別程英桀和李佐的時候,忽然開口向李佐要聯系方式,李佐從小在國外上學,很看重隱私,但是,她給他了。
她皺了皺眉頭,說:“你這么問,我確實覺得,他有點像...有點像一個人,但具體像誰,我也說不清。”
我一陣欣喜:“你再想想,慢慢想。”
李宥是她弟弟,那種血濃于水的親情,或許能喚醒她的記憶。
但是她想了一路,直到我送她到家了,她還是沒能想起來。
“謝謝你,元尹。”
我打開車門下車:“不用謝,佐姐,我送你上去。”
她拉住我說:“我是病人,但這樓,我還是能上去的。”
我趕緊澄清:“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渴了,能去你家,喝杯水嗎?”
她撇撇嘴說:“元尹,我們才剛喝過茶啊。”
我立刻改口:“那我上廁所,我想上廁所,我茶喝多了。”
她下車,拉上我的手說:“上來吧,去我家坐會兒,家里常年沒人住,正好需要人氣。”
我們剛上來,又碰見對面那戶的女主人出來扔垃圾,看見我就問:“又來消食啊?今天你男朋友怎么沒陪你來?”
我指指李佐,說:“那是她前男友。”還特地把“她”加了重音。
女主人一臉地震驚,說了句:“你們的關系,可真復雜。”然后就拎著垃圾袋晃晃悠悠,下樓去了。
李佐也不生氣,笑笑說:“你們經常,一起來這兒嗎?”
“沒有沒有。”
“他的房子,不是早就賣了嗎?聽說...你們現在住在一起?”
“不是一起,是住對門,就像這樣。”我指指她家和對面女主人家,解釋道。
“我知道。”她頓了頓說,“住得近也好,多走動走動,感情也許就培養出來了。”
我反問她:“你們的感情,就是這樣培養出來的嗎?”
然后她就不說話了,轉身去開門,門把手上的那層厚厚的積灰,現在已經一層不染了,開門進去,也沒有那種許久沒有住人的霉味,地板亮堂堂地反著光,顯然很仔細地打掃過。
我不禁感嘆:“佐姐,你哪里請的鐘點工啊,打掃得這么仔細。”
她把鑰匙放在玄關上,從柜子里拿了一雙很白凈的拖鞋給我,說:“我自己打掃的,我在法國花銷大,能省則省吧。”
曾幾何時,李佐也算是家庭優渥的大小姐,從小在國外留學,畢業后,我在上海見到她的時候,從衣服、飾品到包包,全都是奢侈品品牌。
現在,她竟然連一個鐘點工都舍不得請,況且她的身體狀況,并不適合做很多的家務活。
我說:“佐姐,下次你回來,提前跟我說,我幫你打掃吧。”
“再說吧,下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也許...永遠都不回來了。”
十佳那天,程英桀和她一起走出校門,深秋的夜晚,寒氣漸濃,李佐穿得很單薄,程英桀把外套脫下來,搭在她身上,但是她拒絕了,生疏得過分,像是刻意在保持距離。
所以,她說她也許永遠都不回來了,是想斬斷程英桀所有的念想嗎?
“佐姐,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當然可以,那是我的臥室,隨便看。”
因為李佐常年在國外,一年到頭在家,也住不了幾晚,所以李佐在這個房子里,是沒有專門的房間的,偶爾回來,李宥就把自己的房間讓給李佐,自己去睡客廳,她現在說的這個臥室,本來是李宥的。
我還記得,那天他就站在那個白色的窗簾下,風吹動窗簾,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時隱時現,落日的余暉灑下來,我永遠都會記得那個驚艷了時光的少年,倚在窗臺下,翻看《重返普羅旺斯》。
但是現在,書架上,全套的普羅旺斯都在,唯獨那個少年,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