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父回老家的三日里，縣城的局勢又有了新的變化。綏縣令的親信幕僚中，已有兩人因“丁憂”或“病退”辭去了差事，一時間人心惶惶。云母聽鄭夫人說，那兩人皆是不愿卷入京城復雜的官場紛爭，寧可回鄉做個教書先生。
“看來這少尹的位子，并非人人都敢坐。”云母將剛收到的家書遞給云綰綰，“你爹在信里說，大伯和二伯都很支持，讓我們放心去任上，家里的田產會幫著照看。”
云綰綰展開信紙，看著父親蒼勁的字跡，忽然道：“娘，我聽說京畿道少尹分管漕運和倉儲，若是遇上災年，責任可不小。爹從未管過這些實務，能應付得來嗎？”
云母正在收拾云父的官服，聞言動作一頓：“你爹自有他的打算。前幾日他跟我說，韓郎君信里提到的‘以工代賑’之策，正好可以在漕運治理中試行。”她嘆了口氣，“只是這京城腳下，遍地都是達官顯貴，說話做事都得處處小心。”
正說著，門外傳來陳媽媽的聲音：“夫人，小姐，縣里的郵差來了，說是有京城來的急件。”
云青青心中一動，連忙迎了出去。果然，郵差手中拿著一個眼熟的油布包裹，上面是韓子易獨特的落款。她接過包裹，指尖微微發燙，仿佛能透過油布感受到信紙上的墨香。
回到屋內，云青青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裹，里面除了一封厚厚的信，還有一個小巧的錦盒。她先展開信紙，韓子易的字跡比上次更加流暢，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飛揚：
“青青妹妹芳鑒：
別來數月，思之甚切。前次寄去策論，蒙世叔與何三叔父不棄，甚感欣慰。近聞世叔將隨綏少尹赴任京畿，不勝欣喜。京畿乃輦轂之下，繁華鼎盛，亦暗藏機鋒，望妹妹與嬸母、綰綰姐姐多加小心。
今托人帶回一物，乃前日于琉璃廠偶得，見之思及妹妹，故冒昧相贈。此物雖非珍奇，卻有一樁妙處，望妹妹笑納。
京城春寒料峭，吾近日隨侍祖父左右，研讀《周禮》，頗有所得。若世叔到任后有暇，可攜妹妹來府一敘，吾當掃徑相迎。
專此奉達，順頌春祺。
愚兄韓子易頓首”
云青青讀完信，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幾分。她拿起旁邊的錦盒，打開一看，里面竟是一枚小巧的琉璃鎮紙。鎮紙呈海棠花形，通體剔透，花心處用金線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飛的蜂鳥，陽光下流轉著七彩光暈。更奇妙的是，鎮紙底部刻著一行細如蚊足的小字：“蜂鳴蝶舞，案頭春常在。”
“這琉璃鎮紙好精致！”云綰綰湊過來看，忍不住贊嘆，“你韓家哥哥真是有心人，知道你喜歡畫畫，特意尋了這么個雅致的玩意兒。”
云母也拿起鎮紙端詳片刻，笑道：“這琉璃工坊是宮里造辦處的老師傅開的，等閑買不到這樣的精品。看來韓郎君對你真是格外上心。”她將鎮紙遞給云青青，“收好了，別打碎了。”
云青青小心地將鎮紙放回錦盒，心中滿是暖意。她想起韓子易在寒山寺桃林里的笑容，想起他教自己做風箏時的耐心，忽然覺得，遙遠的京城似乎也不再那么陌生。
“娘，”云青青忽然道，“韓家哥哥說，讓我們到任后去他家做客。”
云母點點頭：“知道了，等你爹安頓下來，找個合適的時機，我們一起去拜訪。”她看向窗外，“時候不早了，你爹該從老家回來了，快去廚房看看晚飯好了沒。”
云青青應著聲走出去，手中緊緊攥著錦盒。陽光透過窗欞，照在海棠鎮紙上，那只金線蜂鳥仿佛真的要振翅飛出，帶著春日的生機，落入她的心底。
傍晚時分，云父果然回到了縣城。他帶回了老家的土產，還有云老爹親手做的木工匣子。顧不上喝口水，云父便將云母和兩個女兒叫到書房，神色凝重地說道：“我從老家回來時，遇到了縣里的周典史，他說吏部的文書已經到了，讓我們三日內啟程。”
云母聞言一怔：“這么急？”
“是啊，”云父嘆了口氣，“看來京里催得緊。綏少尹讓我明日就去縣衙交割公務，順便領了路費。”他看向云青青，“青青，你韓家哥哥的信里還說了什么？”
云青青將信遞給父親，又說起琉璃鎮紙的事。云父看完信，沉吟道：“韓郎君提醒得是，京畿之地，確實要多加小心。他祖父是三朝元老，在京中人脈極廣，若是遇到難處，去尋他祖父幫忙，想必能化解一二。”
接下來的兩日，云家上下忙得團團轉。云母指揮著陳媽媽收拾行李，云綰綰整理著姐妹們的衣物，云青青則負責將父親的書卷和自己的繡具分類打包。最忙碌的還是云父，他既要去縣衙交接事務，又要拜訪縣里的同僚，告辭之余，還要抽空指點何三舅的備考。
何三舅得知云父即將赴任，既替他高興，又有些失落：“姐夫這一走，往后誰來跟我探討學問？”
云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我到了任上，會時常寫信回來。你好好準備春闈，等你中了舉人，咱們兄弟倆在京城相聚，豈不是更好？”
啟程那日，天剛蒙蒙亮。云父雇了兩輛馬車，一輛載著家眷和行李，一輛自己乘坐。鄭夫人帶著鄭雙兒前來送行，還特意備了路上吃的點心。
“云夫人，到了京里，記得給我寫信。”鄭夫人拉著云母的手，眼中滿是不舍，“遇事多想想，別沖動。”
云母點點頭，紅了眼眶：“你也多保重，替我向鄭大人問好。”
云青青坐在馬車里，掀開窗簾望向熟悉的縣城街道。晨光中，賣豆腐腦的攤子冒著熱氣，早起的貨郎搖著撥浪鼓經過，一切都那么親切又遙遠。她低頭看了看懷中的錦盒，那枚海棠鎮紙仿佛帶著韓子易的溫度，熨帖著她微微不安的心。
馬車緩緩駛離縣城，云青青回頭望去，直到那座熟悉的城門消失在晨霧中。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將翻開新的一頁，那遙遠的京城，既有未知的機遇，也有潛藏的挑戰。但她并不害怕，因為她知道，家人在身邊，朋友在遠方，而屬于她的春天，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