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叮叮咚咚,叮叮咚……”
衡先生剛從浴室里出來,正用浴巾擦著潮濕的頭發,床頭柜上的手機就一陣陣的響個不停。
放下浴巾,坐到床上,拿起手機一看:原來是汪子涵從多倫多打來的。
衡先生不緊不慢的將一切收拾停當,把自己安放在床上最舒適的位置上,然后接通了微信視頻電話。
“喂,你好!”
呷了一口床頭柜上入浴前就泡好的茶,衡先生隨意向平機屏幕上瞟了一眼……
“咳咳……”
衡先生被屏幕上汪子涵那張臉嚇了一跳,被茶水嗆到了。
只見屏幕上,汪子涵的臉頰上滿是指痕,象是被貓抓過了一樣,左臉近耳處,兩道指痕頗深,有點兒觸目。
“怎么了,老汪?”
好容易將嗓子清干凈,衡先生坐直了身子,關切地問。
“哎,別提了!”
手機里的汪子涵垂頭喪氣地應道。
聊了一會兒,衡先生才明白事情原來是這樣的。
和衡先生一樣,老汪也是數年前移民來加拿大,只不過不在溫哥華,而是長居多倫多,都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兩年前和前妻離婚后,今年攜新婚妻子從中國回多倫多,妻子的外甥也辦了留學一道來,仨人住在一起。這外甥十八歲了,國內高中剛畢業,到多倫多讀的是語言學校。不好好讀書也罷了,總是游手好閑,要么在家除了玩游戲啥也不做,新婚妻子還特別寵著他,以前兩人也為此事吵架,現在孩子也學會了頂嘴,說不得碰不得。今天孩子上衛生間又不沖廁所,老汪講了他幾句,這小子竟然要和他動手,老汪剛抓住他的手,誰知妻子不樂意了,上來就撓他的臉,那小子竟在旁打911報警。因為妻子剛來,所以他就被從家里攆出來了,二十四小時以內不能回家,只能待在自己平日教人畫畫租的小房間里。心里越想越不疼快,所以就給衡先生打電話,吐吐胸中的悶氣。
衡先生好言勸慰老汪,許久他才安靜下來,掛斷了電話。
衡先生是認識老汪的前妻的,她叫黃蓉蓉。更進一步講,從年青時起,他們就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去年黃蓉蓉還攜新男友來溫哥華看望過衡先生一家。
一時難以入睡,衡先生走出臥室,披了一件外衣,來到陽臺上坐在椅子里點燃了一根煙,望著滿天的繁星,思緒不由的飄回到八十年代江南的一座古城……
2
初夏的清晨,空氣清新滋潤,江南特有的鋪著石子路的小巷里,三個少女背著畫夾,推著自行車一路歡聲笑語地向前走著。很快她們就來到了一戶有著黑漆院門的人家。
“衡順順—我們來了,你在嗎?”
三個姑娘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
停頓了一會兒,無人應聲,于是她們就又嚷了起來。
鄰居里有人探出了頭。
“毛弟呀!還不起來!有人找!”
一聲輕喝在院里響了起來,是順順的媽媽。
她從廚房里喊了一嗓子,就連忙出來上前打開了院門。
院子不大,也不太規整,雖然堆了不少東西,但很整潔。一幢自己蓋的兩層小樓立在后面,旁邊是個一層的廚房。
三個姑娘把自行車推進院里,支好,隨著順順媽來到一樓的客廳。
“姑娘們,你們這是找順順一道出去畫畫吧?你們先喝點水,我上樓去掀他被窩!”
順順媽拎著壺拿出三只玻璃杯,一邊倒水一邊熱情地招呼著,然后就向
樓上走去。
“謝謝阿姨!”
三個姑娘禮貌地應著,等順順媽上樓后,就一起擠在桌子旁邊,放下畫夾,一邊喝水,一邊嘰嘰喳喳的小聲談論著。
“媽呀—”樓上傳來一聲少年的驚呼,隨后就是一陣響動……
順順媽從樓上下來,說:
“他們起來了,一會兒就下來,你們先在這里等等吧。”
然后就走回廚房忙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樓梯上才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下來的不止衡順順一人,還有另外兩名青年。
三個姑娘有些詫異,停止了交談,站起身,有點兒拘謹地向衡順順投去詢問的目光。
“噢,昨晚和他們出去玩得太晚了,就一起來我家住了一夜。”
衡順順一邊抻著懶腰一邊打著哈欠走到沙發跟前坐下,隨手指向兩個青年:
“高個兒的叫許寧,戴眼鏡的叫汪子涵。”
然后又將手指向三位姑娘:
“瘦高個的叫徐小青,胖點兒的叫郭星星,矮點兒的叫黃蓉蓉。好,大家都認識了,要都沒事兒,吃完飯大家一起去東郊寫生。”
三個姑娘聽著衡順順的介紹,一邊不滿的朝他做著鬼臉,一邊打量著這兩個青年,羞澀的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這是汪子涵和黃蓉蓉第一次見面。
3
多倫多。
夜依然深沉,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園區里的路燈閃著昏黃的光,勾勒著路邊的灌木、草地和這群二層建筑的輪廓。這建筑呈口字型,中空處是停車場,現在只有一輛六成新的灰色本田轎車孤零零的停在那里。通過廊燈可以依稀辨出建筑物的各房間門楣上的招牌和門上的招貼廣告,有旅行社、中醫館,還有一些培訓學校等等。從建筑物入口處右手的樓梯上來,左轉,沿回廊向前走右手第五間就是汪子涵初來多倫多時和黃蓉蓉一起辦的美術培訓學校。當時工作比較難找,好在此地華人比較多,都很重視孩子的學習和教育,他們就將隨身帶的錢買了間城市屋,余下的一半都投在這里,交了一年的房租,辦了這所美術培訓學校。兩年下來,雖然賺的不多,加上黃蓉蓉在報館打些零工,基本能維持生活所需及學校的運轉。只是后來,華人移民逐年增加,雖然帶來了不少新客戶,但培訓學校也在增加,競爭愈發激烈。好在黃蓉蓉三年后就在當地取得了教師資格,被距多倫多近四百公里遠的北灣市一所小學錄取,先做了半年的助教,然后就正式成為一年級的老師。他依然留在多倫多經營這所學校。他們就這么陸陸續續地分居了兩年,最終以分手而告終。兒子歸了黃蓉蓉,多倫多的房子也歸了她,只是她將房子按當時的市價折了三分之一的錢一次性付給了汪子涵,兩人就此不再往來。
說起來是個美術培訓學校,其實原本只是一間四十平米左右的矩形房間,房東把中間用木板隔開,就成了里外兩間房。他們在里間放了一個雙人沙發,一個壁櫥,里面堆些雜物。外間較大,一進門右手邊是一溜幾張長桌子,上面堆滿了各種顏料、筆和一摞摞的紙張,桌子下面是十幾把折疊椅,盡頭靠墻處還有一些畫架堆在那里。四面墻上掛滿了汪子涵和黃蓉蓉的素描與水粉畫作品,還有一些學生的習作。其間甚至有幾張水墨國畫,還有幾張照片。照片上面是一個面色和藹的瘦小老人與一個洋女人握手的照片,還有老人和汪子涵、黃蓉蓉及其它中外人士的合影,背景是一些中國的水墨畫作品,上書“國畫大師黃仲興老人楓葉之國巡回畫展”。這位老人是黃蓉蓉的父親,曾在江南古城的一座知名書畫院工作。
現在汪子涵正依坐在外間的一把椅子上,桌子上放了幾聽啤酒,地上是幾只空了的啤酒罐,燈光如瀑般從房頂泄下來,照著他已顯得稀疏的頭頂和臉上觸目的抓痕。
剛和衡順順通過微信視頻聊天,他心中的怨氣現在消減了許多。看著門外漆黑的夜和閃爍的燈光,他依然覺得孤獨。收回視線,無意間瞥見了墻上的照片,黃蓉蓉面帶微笑地從照片里望著他,象是安慰,又象是嘲弄。汪子涵心中一顫,閉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4
八十年代初,汪子涵還不到二十歲。
那時的他,身材適中,略顯瘦削,一副細黑框眼鏡給他不算英俊但清朗的臉增加了不少書卷氣。雖然是接母親的班在一家商場當售貨員,卻時常被人誤以為是哪所高校的大學生。他常常以此為榮。要知道當時的中國,恢復高考也就四五年,大學生那是天之驕子,象牙塔里的稀罕人物。他就這么沾沾自喜著,久而久之仿佛自己真的就成為一名大學生,神情里總透露出一副驕傲和居高臨下的樣子來。即便如此,周圍的同事和朋友們仍然很喜歡他,因為他為人大氣爽快。和朋友一起出去吃飯,他總是搶著付錢,與人喝酒也毫不猶豫,既使讓自己酩酊大醉,也會將朋友們敬來的酒都一一喝干,與同事出行,尤其是女同事們,他也總是鞍前馬后,將別人照顧得無微不至。他不在意金錢,他更在意的是別人向他投來的欽慕的眼光和贊許的態度。由于他的熱情大方和頗受歡迎,很快他就成為店里的工會小組長。
兩年就這么飛快地過去了,汪子涵的春心也開始萌動了。
夏季的一天,汪子涵正在柜臺里整理柜臺內陳列的貨物,突然眼前一亮,店長領了位姑娘朝他走過來。
“小汪,這是勒美麗。剛分配到我們這里來的。就在你們柜臺先干著。你要好好帶她呀。”
說完又回頭對著姑娘說:
“這是我們店里的小汪,已經工作兩年了,業務非常熟悉,為人熱情,還是我們的工會小組長。你放心很著他,很快就會適應這里的工作和環境的。”
待姑娘進入柜臺,店長又把汪子涵拉到一邊小聲叮囑道:
“這是我們區政協委員勒教授的獨生女,剛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先到我們店里鍛煉鍛煉,你要好好照顧她喲。”
待店長走后,汪子涵這才定睛細看這位叫作“美麗”的姑娘:好一個青春的美少女!
只見她身材頎長,著一件淡紫色的連衣裙,膚色略白但很健康,鵝蛋臉上一雙鳳眼明亮純凈,一頭烏黑的長發被高高束在腦后,腳上是一雙半高跟的白色皮涼鞋。
“汪師傅,以后還請您多多關照。”
姑娘向汪子涵略略彎腰,辮梢從腦后向前擺動,在粉嫩的耳畔和細長的脖頸上掃過。清脆悅耳的聲音打斷了立在那里直直看著她的汪子涵。
“哦,哦,不客氣!以后你就跟著我吧,保證不會讓你吃苦的。”
汪子涵連忙收回目光,尷尬中挺直了胸脯,向美麗姑娘保證道,隨后又加了句:
“你就叫我子涵好了,師傅有點兒老,其實我比你大不了幾歲……”后半句聲音突然變得極小,仿佛是在說給自己聽。
打這以后,汪子涵更加熱心店里的工作,還經常組織店里的年輕人外出郊游、看電影或者是到區文化站唱歌跳舞。他的身邊自然總是帶著“美麗”姑娘,而勒美麗也是樂此不彼,有邀必赴的。
5
夏季很快過去了,已經進入了秋天。
江南古城馬路兩邊高大的梧桐樹已經換上了明亮的黃色衣妝,在湛藍的天空映襯下格外燦爛。秋季是果實成熟的季節,也是收獲的季節。
這是個周末。
下班后,汪子涵叫住了正準備回家的勒美麗。
“今晚有空嗎?一起出去吃飯?”
“還有誰?”
勒美麗極自然的問。
“就我們倆:你和我!”
汪子涵試探道。
“……”
勒美麗有點兒猶豫。
“我有兩個哥們兒,你若覺得不方便,可以喊上他們。”
害怕被拒絕,汪子涵連忙說道。
他想起自己的兩個中學同學,衡順順和許寧。
衡順順口才極好,又幽默,和他在一起會讓你忘記一切煩惱,而且他似乎對女孩子沒太多的想法,只是喜歡鬧著玩。許寧雖然樣貌英俊,但一張口就會讓人覺得浮淺,并且他一見到女生就有些膽怯,而且女孩子也不會真地喜歡他。汪子涵中學畢業后一直和他們保持著聯系。眼下想到他們,既不會被勒美麗拒絕,也不用擔心有誰會搶了美麗姑娘,還可以順便在兩個老同學面前炫耀一下。
“他們倆是我的中學同學,一個來自干部家庭,一個來自軍人家庭,雖然也都沒去上大學,但工作都挺不錯的,我們是非常要好的那種朋友。一起吃個飯,認識一下……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汪子涵看勒美麗似乎還在猶豫,趕緊補充道。
“好吧。”看著汪子涵著急的樣子,勒美麗終于微笑地點點頭。
于是他們約定一個小時后在江南大學門口的一家美味餐廳前見面。
6
江南大學的大門非常中式,四根紅色的大柱子,上砌成四邊飛檐,中間是兩扇對開的漆成綠色的大鐵門,平時總是關閉的。兩邊各是一扇同樣漆成綠色的鐵門,保持開放狀態,門衛的小房間也是飛檐畫棟式的,刻著江南大學四個褚色行書大字的木色牌匾掛在中間的兩根柱子上,古樸自然,和道路兩旁高大的梧桐樹相映成趣。
小餐廳就在大門一旁沿圍墻過去十米的地方。這里前來就餐的多半是江南大學的學生。裝修簡約,但清潔不俗,多是廂式座位,有四人和六人區。
汪子涵和勒美麗分手后直接先去找衡順順,他在一家部屬企業的美術設計室工作,離自己工作的商店只有兩站路。雖然近五點了,衡順順還在辦公室畫畫,聽汪子涵說去見他女友,幫忙參謀一下,二話沒說,放下手中的筆,稍整理了一下辦公桌兼畫案,就跟他一起去找許寧。許寧就在江南大學所在區的文化館工作,離這里不過三站地,離江南大學也就步行十幾分鐘。
他們來到許寧工作的辦公室,找到他時他正忙著收拾一個剛結束活動的大教室。聽說和汪子涵的女友一起吃飯,立馬跟同事招呼一聲,摟著汪子涵的脖子,一邊眨著大大的雙眼,一邊大呼小叫地說:“漂不漂亮?怎么認識的?老實交代!”
汪子涵趕緊從脖子上移去許寧的,一邊向旁邊躲一邊自豪的說:“我徒弟,漂亮是自然的啰。見面饞死你!”
……
一個小時后,他們仨人已經等在江南大學旁的小餐廳門口了。
過了十分鐘,勒美麗才姍姍到來。她回家后沖了個澡,長發依然高高地束在腦后,換了身海藍色的薄呢連衣裙,一雙精致的淺棕色小皮靴套在腳上,走在路上格外輕盈。
見到勒美麗,汪子涵連忙上前迎接,并把她介紹給衡順順與許寧。美麗姑娘大方地向他們倆伸出手。衡順順輕握了一下她的手,說:“人都到齊了,可以開飯啦!”轉身就向餐廳里走去。許寧略顯矜持地伸手鄭重其事地握了握,然后把手指向餐廳的方向,身子略躬,說了聲:“請!”待美麗姑娘向前走去,在胸前向汪子涵豎了豎大拇指,摟著他一起跟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