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農(nóng)歷七月的中旬,鄉(xiāng)村人家開始收割稻谷,一些在城里做工人趕回來幫手。這天中午,真民從鎮(zhèn)里趕回村子。今年又是夏旱年景,已經(jīng)有四五十天沒下一場象樣的雨,許多小山塘已經(jīng)干旱見了底,路邊許多稻田開了裂,一些禾蔸含著穗,還沒來得及灌漿就枯萎了。山嶺的樹枝也干死了不少,野草已經(jīng)泛黃,過早露出冬天那樣的荒涼的景色。
真民下了禾場,看見屋門上了鎖,他頂著日頭往山彎走去,知了尖叫聲攪亂老屋場的寧靜,山野里不時傳來蛇咬住蛤蟆發(fā)出吱吱的凄叫聲,多婆婆坐在屋前的階基上乘著涼,她手里拿著一把開叉的爛蒲扇,在不停的扇著風。禾場上曬著一片黃豆桿,不時有黃豆從豆莢里飛蹦出來,發(fā)出噼啪的爆裂聲。真民從多婆婆禾場走過,看見她衣衫敞開著,他遲疑站在禾場上,多婆婆一邊扣衣扣,一邊過來招呼真民,說他家里人在燕子嶺收稻谷,可能沒有人做午飯,她邀請真民進屋吃飯。
真民客氣謝絕,她走過來,拉住真民不放手,說他太好了,過年還給她送禮,她吃他送的那兩瓶藥酒,如今手也不麻了,腳也不痛了,她早就想請真民吃一餐飯,前幾天她外甥女送了幾斤肉,她舍不得吃特意留著用來獻客的。
真民推辭不了,走進她屋里,她從老碗柜里端出一大碗肉倒進鍋里,又在菜板上切著青辣椒,她的上衣扣子脫開了,胸部又露了出來,真民慌忙轉(zhuǎn)開眼。她彎腰往灶里添柴點燃了火,起身抓起從鍋里爬出來的幾條蛆蟲摔在地上,笑道:“你這些小東西我還舍不得吃,你們就先下手啦!”
灶里火旺起來,肉里蛆來不及爬出來,燙死在鍋里,多婆婆說:“這些蛆沒有一點外味,我以前經(jīng)常吃過,身體還好一些。其實亂吃東西,壽命還長一些。我女兒外孫女每次從城里來,說塘里的水被人家洗過屎尿桶,洗過洗衣,有農(nóng)藥味,叫我不要吃,可我已經(jīng)沒力氣去擔井水了,再說已經(jīng)吃了這么多年,也沒得什么大病。她們在城里吃得衛(wèi)生吃得好,可三天兩日還是生病。再說我活到八十多歲己經(jīng)死得過呀!野貓不聽話,我也管不了他,我早就盼著能早點死,好去那邊跟老頭子他們一起過日子,可這個該死閻王真的可惡,偏偏又不讓我去死!”
多婆婆嘆了一口氣,接著說:“我去陰間的錢早就準備好了!還買了好多陰間十萬塊一張的大票子,真民你去幫我算算有多少錢,這些都是我省吃省用買下的!”
真民走進里屋看見她棺材旁邊堆了好幾袋紙錢,幾個屋角落也堆著紙錢,床下面也塞滿紙錢,還有許多袋印著十萬塊一張的冥錢。他驚呆地站在老屋中間半響說不出話來。
多婆婆走進來,真民說一時數(shù)不清,光幾袋冥錢起碼有好幾個億。多婆婆弄不懂,他說就是有好幾萬萬塊錢,她依然不明白,呆看著他。真民說把這錢換成現(xiàn)在一塊一張錢,一部大貨車也不一定裝得下。多婆婆哈哈地大笑起來,興奮地說:“我有這么多錢啦呀!發(fā)大財啰……我到那邊就成了大財主呀!和老鬼、余生幾輩子都花不完,再也不會象這邊為錢發(fā)愁啦……”
真民望著她布滿皺紋的笑臉,不由得陪著她笑,可他那一臉的笑卻顯得很苦澀。
多婆婆把炒好菜放在桌子上,給真民裝了一碗挾著許多草木灰的熱飯,他吃了一口,有一股說不清的怪霉味,她挾了幾筷子肉硬壓在真民飯碗里,一條條白蛆沾在肉片上,真民實在吃不下,當她去里屋拿東西時,真民把肉放回菜碗里,把飯面有蛆的飯扒到地上,一群雞圍過來很快搶光地上飯。這時燕子嶺方向傳來他父親跟鐵石頭爭吵的聲音,真民匆匆扒完剩下飯,謝過多婆婆,快步出門往山那邊趕去。
劉先福剛剛收割完一丘田的稻子,連忙趕去燕子嶺的水塘里,扒開水塘的出水口,把塘里不多的水放了下來。他順著流水的水溝走下坡,看見鐵石頭已經(jīng)扒開田垅口,把一部分水引進他家還沒有收割的稻田里,劉先福便大聲數(shù)落侄兒自己不去放水,只知道裝現(xiàn)成的水。鐵石頭卻指責叔叔做事不公,先下手為強,一心只想獨吞塘里的水,不讓他家插晚稻,不想讓他家有飯吃。
劉珍國幫他父親把稻草拉上水田,走過去幫腔,兩家人一陣爭吵,互不相讓,三人動手扭打起來,父子倆很快把矮小的鐵石頭打倒在土坡上。劉先運從山里趕來,看見兒子受傷的膝頭上鮮血直流,他帶著哭腔罵道:“先福你這東西,心這么狠毒呀!父子兩人打我鐵石頭一個,你沒有一點兄弟叔侄之情,今日我就跟你拼了這條老命……”
兩兄弟又扭打起來,劉先福不小心伴著田里的鋤頭把摔倒了,劉先運沖上去在他弟弟頭上、臉上扇打著,劉珍國沖上想幫父親,鐵石頭從地上爬起也想去幫父親,兩人又扭打起來,鐵石頭再一次被劉珍國打得倒在地上。
真民上前勸著伯父,拉住他揮動的手,劉先福很快爬起來,朝他哥臉上揮過去一拳,頓時真民伯父鼻子被打出了血。
劉先運用手背擦著嘴邊的血,大聲罵真民陰險歹毒,故意拉住他的手,讓他拚劉先福的打。他悲憤地沖上去要跟劉先福拼命,胸口又挨了弟弟一拳,真民拉住父親,勸他不要再動手,打架不能解決問題,只有心平氣和的說道理才能化解矛盾。
劉先運大聲罵著沖過去,踢了弟弟一腳,劉先福挨了痛,使勁推開兒子沖過去,踢了他哥哥一腳,他再去踢時被真民霸蠻拉住了。村里人趕來,拉開兩家人勸說著……
劉先福對真民大聲罵道:“你這個畜生!養(yǎng)你這么大,你不出手幫屋里人的忙,還拉住我,讓人家打我,你這個畜生都不如東西!”說著朝真民臉飛去一掌。
真民避開了臉,后背讓父親打了一下,他懇求道:“伯伯他們已經(jīng)受了傷,鼻子口里都被打出血了,六十多歲的人,你就不能讓他一點嗎?”
劉先福咬得牙子咯咯響,大聲吼道:“你這個野畜生呀!野畜生啊……是我錯啦,還是他兒子有錯在先呀!”他大聲說著自己沒錯的理由。
劉先運父子站在另一邊田行上大聲申辮著,劉先運指責弟弟說:“先福虧我小時候疼你,你如今卻六親不認啦!仗著家里人多拳頭硬欺負我弱小父子呀!你不得好死呀!你全家不得好死啊……”
真民走過去,喊道:“伯伯!你不要罵這么狠毒的話,你聽我說,我們家怎么會以強欺弱嘞!我從頭至尾沒動一下手,我只是好心勸你們,拉開你們……”
“你不要說得好聽啦!”鐵石頭大聲打斷真民的話,他叫罵道:“你這家伙比你爸他們更陰險,明里裝好人是拉架,暗里卻拉偏架,只拉住我爸手,害得他鼻子嘴巴被打得生血直流啊……”
你聽我解釋嗎!當時是什么情況,是你爸在打我爸,我才拉住伯伯的……”
你不要強口弄舌啦!不要為自己辯解啦!”鐵石頭打斷真民的話,罵道:當時怎么沒有攔著你爸的手,害得我爸被打得生血直流,你是什么好人呀!你是個最陰險的家伙!”
“當時我沒注意我爸會突然還手……”
他們父子不再聽真民解釋,往家里走去,一路不停的罵著狠毒的話。
天慢慢黑下來,真民回到屋里,他母親責怪他說:“你也太蠢啦!不怪你爸罵你,有事不幫自己屋里人,你卻幫別人拉住你爸讓人家打,人靠飯養(yǎng)命,你外公辦喪事還欠著幾千塊錢,你開磚廠搞成這個樣子,也欠了一身的賬,現(xiàn)在借錢借糧都沒人肯借,全靠那幾丘田吃飯,要是沒有一點收成,全家人等著餓死呀!”
劉先福回到屋里,又在罵兒子說:“”你這東西比豬牛還要蠢,一點不懂世事人心,天旱出毒人啊……是沒法子的事呀……人生活在這世上是一件不容易不簡單的事,有時不得不狠心,做人既要讓人佩服又要讓人怕你幾分,才不會受別人的欺負,不做三樁善事無人聞,不做三樁惡事無人怕呀……”
真民沒心思再跟父親爭辯,走到屋外的柱子邊,茫然望著對面茫茫的山嶺……
左邊的山坡上傳來他伯母哭嚎地謾罵聲,她數(shù)落先福一家人仗著屋里人多拳頭硬逞強,欺負自己兄弟侄兒……她哭罵好一陣子,接著又大聲詛咒的罵道:“你屋里人心狠手毒不會有好下場呀!你屋里人以強欺弱會得不到好死啊……會遭天打雷劈,車壓,少年而亡啊……”
她伯母己經(jīng)嘶啞的罵聲在山村的上空回蕩著,附近屋場許多人在靜靜地聽著,真民呆望著布滿星星的天空,仰頭哀嘆著……他沒想到親人之間為了生活為一點小利竟然變得這樣無情狠心,他心里感到很難過,又感到很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