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民說不清寫了多少信,也說不清去了多少次縣里和省城,只記得清已經有兩個月了,一直沒有人再來過問他的事。陳芳琴一直沒來找他,也不接他電話,有一次他去城里走到她父親承建工地大門口,他猶豫許久沒有進去。又有一次,他來到他們在城里居住那個高檔小區,他曾經去過她家幾次,可他在大門口徘徊許久,他心里明白在這倒霉時期去見他們,一定不會討個好臉色。
他回到磚廠工地,他時常焦慮在屋里走來走去,哀聲嘆息。在外做了好幾年工,積攢下來錢辦磚廠,如今只看見這三間屋子,一段土路和一片下了地基亂土坪,還有那一堆又一堆建筑材料,不但賒了帳,還欠了許多工錢,看來磚廠是沒法子辦下去。
有時他去鎮上買東西,許多人盯著他,那眼光怪得使他很難受,以前很尊重他的熟人也說一些令他心寒心酸的話。他憂憂悶悶度過一日又一日,他經常頭痛頭暈想入睡,睡到半夜醒過來又沒法子再入睡,一遍又一遍聽著那邊屋場公雞的鳴叫,聽著汽車站那邊開往縣城早班車的喇叭聲,還有斜對面山邊屠宰場豬的嚎叫聲。
這天他又一次去了縣政府,從來沒暈過車的他,那天一下車暈的站不穩,竟然蹲在地上嘔吐好一陣,頭痛得象針扎一般。他懷疑自己得了內病,去縣醫院照片,做了一些檢查,醫生繞著彎說他腦殼里有一團陰影,有可能生了一團東西。叫他去大醫院再去檢查確診。
真民一下被醫生的話震懵了,他呆坐在凳上,半響沒回過神來,磚廠沒開成,災難卻接著而來,如今又得了這樣的病,厄運為什么一波又一波降臨到自己頭上啊……
他沒心思再去告狀打官司,神情恍惚的坐上回村的小客車,手機也不知什么時候掉了,還是被人偷走了。
他回到屋里一頭倒在床上,爺爺也是得腦瘤死的,要走那些日子痛得喊爹叫娘的慘相至今還時常出現他腦海里,他想到自己年紀青青就得這命不長的病,腦海里就塞滿恐懼和絕望,可他又不知怎樣跟父母訴說?
一連幾天,真民睡在床上,他母親說他妹妹都從城里廠里趕回來幫忙扯花生,他卻整天躺在床連忙都不幫,見兒子不理睬,她心里難免有些惱火,時常摔米桶蓋,有時洗碗故意把碗筷弄得嘩嘩響,有時拿竹棍撲打進屋找食的雞,罵這些該死雞只知道吃,沒有生蛋。
劉先福被人叫去銀橋鎮工地做了幾天工,他回來見真民大白天躺在床上,心頭火氣一下竄上來,罵道:“你整天攤尸戀床,是在跟誰脹氣?”
真民慢慢坐起身子說:“我是有病不舒服!”
“你是有神經病,讓鬼摸昏了腦殼,告什么鬼狀,把官老爺得罪光啦!,現在廠子辦不成你就在屋里賴死,我呢五十多歲人累牛累馬養你這個活祖宗呀!”
“我是身體不好才睡在床上,做長輩也要講點良心!”
劉先福氣得一掌拍在桌上,一個瓷杯被震落在地上,摔成幾片,他狠瞪著真民罵道:“你這個東西竟然說出這樣的狗屁話,說我不講良心,你講良心啊!外公死,三歲細孩子跟著大人給外公送魂轉道場,你卻躲到屋里去睡大覺,外公死得可憐,沒有幾個親戚沒有流眼淚,你蛤蟆尿都沒掉一粒,還說我不講良心,你不管家里事忙不忙得過來,天天裝病攤在床上就講良心啊………”
真民悲憤地大聲嚷叫起來:“我是真有病你卻說我裝病,心那這么狠毒啊!說這樣的話冤枉我,你以后沒有好下場的!”
劉先福沒想到兒子說出這樣的話,驚呆看著真民,他臉上肌肉抽動幾下,憤怒眼睛象似要噴出火來,他狠聲地吼道:“你這東西竟然這樣詛咒我呀!”他操起屋角一根扁擔撲打過去,真民能避開卻沒避開,“嘣”的一聲悶響,真民頭一陣作痛,殷紅的血順著左臉頰流下來……
張云秀從灶屋驚慌地走過來,帶著哭腔罵道:“你這個死老鬼,連不曉得輕重,對兒子也下得了這樣的毒手呀!”她拿來毛巾想幫兒子擦臉上的血。
真民推開母親手,沒好氣地說:“你站開一點,不用你來假心假意裝好人!”
青青從地里趕回來勸著父親,幫哥哥擦著臉上的血。真民悲憤地說:“我病了這么久,你們什么時候關心過我,不是罵就是板著臉打東西,我是在裝病,哪一天死了你們會拍巴掌大笑!”
張云秀哭著喊道:“天老爺呀!你有眼珠子噢!哪個做爹娘不關心心痛崽女,你怎么說出這樣話來?”
“別講得好聽啦!”真民冷冷地說:“別人父母供兒女讀高中讀大學建新屋,如果你們當初真正關心就會想辦法借錢供我多讀書,我也會有點出息呀!十五六歲沒成年讓我到外面去學武,又沒寄幾個錢,讓我自己在外做工掙錢學。如果你們有點能力我也不會落到今天這一步,過去這么多年,家里還是這個窮鬼的樣子,世上有幾個你們這樣無能的爹娘呀!”
劉先福身子無力靠在墻,悲聲嘆氣道:“是無能是無能……你有能力怎么廠子都辦倒了!你腦子不靈泛,性子又死板挾,當初勸你不要辦什么鬼廠,你偏不聽!”
“我當初辦廠也是為家里人好,我一心只想多掙點錢為家里爭口硬氣,讓別人看得起,讓家人活得更有尊嚴。什么都靠我自己,如果你們有能力能支援我些錢,廠子也可以辦下去。我身體好我也不會躺在床上呀!你們不是罵就是板著臉砸東西,都是沒良心的,都不會得到好死!”
張云秀淚水涌了出來,哭訴道:“崽呀!你怎么罵出這么狠毒的話,你沒說我們那知道你真的有病呀!這些年家運一直不好,你爹沒日沒夜的做,受傷打官司,我身子也垮了下來,花了屋里不少錢,那年我要是死成了,也省得拖累你們啰……!嗚嗚嗚……”
劉青青哭著勸著母親,責怪二哥不該說這些傷害父母的話。劉先福悲憤地哀嘆幾聲,大聲吼道:“我呢沒本事沒能力,你有能力,你不要再在我屋里出丑了,親戚干部讓你得罪光啦!你這個倒門敗戶的東西,你給我滾出去!滾遠一點!”
真民沖出門,快步往后山走去,青青哭著喊著哥哥追過去,劉珍國、劉先發倆口子幾個人在后山干活,聽見喊聲攔住真民,幾個人把他硬拉了回來。
劉先福向堂弟訴說心中苦衷,劉先發哀聲嘆氣說:“做人真難!做兒女有幾個能真心替父母著想,我家劉波也經常跟我們沖氣鬧意見,責怪我和王菊花把錢花在他姐劉琴身上,送她讀高中又讀中專,讓她嫁到河南那遠地方,責怪我們當初沒有向男方要十多萬塊錢彩禮,把當初花在他姐身上的錢要回來,將來好養老。他還說他只讀初中畢業就外出打工,沒有花家里多少錢,家里沒錢給他建新屋,說劉琴嫁很遠地方以后沒能力照顧我們,將來還靠他一個人給我們養老送終。說我們偏心,心里怨恨我們,平時也不愿跟我們多說話。”
天黑了下來,劉青青點燃兩盞煤油燈,家里已經一個多月沒用電了。上個月李揚軍上門大聲吼叫來催交電費,劉先福家里一時拿不出現錢,說過兩天送到他家里去。
去年那次打架李揚軍吃了虧,他憋著一肚子氣,想招集人來報復,可他如今不是村長沒有號召力,也沒有以前的財力,再說他還有點擔心真民在外學過幾年功夫不好對付,他只好先忍著。這天他見劉先福電費都交不起,終于找到報復的機會了,他大聲罵道:“你這個死窮鬼子幾十塊錢的電費都交不起,還有什么能力資格用電呀!”他套上爬桿帶上了電線柱子,拆斷了劉先福家的電線。
夜里劉先福一家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家亮著燈,聽著人家電視里傳出來的聲音,他們只能坐在煤油燈、蠟燭光下嘆息,咒罵幾句狠毒的話。村里許多人常取笑劉先福一家人,說一些難聽的陰陽話,有人說如今是用電的年代,市面上煤油早已絕跡了,他們家竟然能搞到煤油,真有本事,真不簡單呀!
劉青青一個人在灶屋里做好晚飯叫家人吃,卻沒有一個人吃。夜己經很深了,劉先福兩口子睡在床上,還為兒子的事爭吵了好一陣子,張云秀拖著長音哭訴著養大兒女的辛酸,哭訴著幾十年遭受的苦難。劉先福不時大嚎幾句,他罵道:“你在哭死哭魂,養出這樣不爭氣的短命鬼,害得家里背一屋子的債,連電都用不起,被全村人恥笑,出盡家里丑啊……”
張云秀悲涼地哭訴聲在靜夜山野久久地回蕩著,劉先福到半夜才入睡了,不知過了多久,他被風吹開門發出的響聲弄醒,發現床的另一頭已經空了。他驚慌地爬起來,叫醒隔壁的女兒,又去屋那邊叫起大兒子,幾個人打著手電筒在屋前屋后找著,青青不停地哭著喊著娘。幾個人走近屋后的山塘,看見一個人影已經走進齊腰的水中,兄妹倆慌忙跑下塘壩,沖進水里,把他們的母親用力往岸上拉著,劉先福蹲在塘壩上悲痛的哀嘆著……
真民聽到哭喊聲,穿著背心單褲,打著赤腳趕過來,他站在路邊,呆看著家里人攙扶著母親走過來,他母親耷拉著頭,濕淋淋頭發遮住她的眼睛,口里嘟噥著含混不清的話,一陣寒風吹來,她身子不停抖顫著。
青青望著真民,哭咽地說:“二哥你說話太傷爹娘的心啦!”
劉珍國指著真民大聲吼道:“你這腦膜炎發什么鬼癲呀!我老實話告訴你!你這個神經病要是逼死爹娘,你也得不到好死啊……”
真民如惡夢中驚醒,呆看著屋里人走下坡去,他無力靠在路邊的苦楝樹上,身子慢慢地滑著蹲在地上,他覺得自己今天好象中了邪,神經有點錯亂,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辦?
暗藍色天上有幾個寒星閃著微光,半輪冷月從山塘那邊山坳里升起來,水面上蕩著微光,岸上芭茅草在水面投下一片黑影,一陣風吹過發出一陣陣響聲,仿佛象人在低聲哭泣。
真民不知自己在苦楝樹呆了多久,一陣又一陣寒風吹來,他連聲咳嗽幾聲,身子不停抖顫,他站起身,慢慢走下坡摸進了黑屋子里。早幾天他就有點小感冒,加上再次受了寒氣,他感覺自己頭痛發熱,他呆坐在床上好一陣子才躺下去,沒睡多久,他又被自己咳嗽聲嗆醒過來。
張云秀濕氣上身病了,天朦朦亮,家人請來醫生劉青山給她打吊針,張云秀叫醫生順便給二兒子看看,劉青山給真民測體溫,將近三十九度,劉青山責怪他發高燒怎么不支聲,給他輸了二瓶葡萄糖藥水才退了燒。
上午張云秀來到二兒子床前說:“你有病早就要說出來,躺在床上悶不作聲,我們哪個曉得!”
真民坐起身子,聲音有點硬咽地說:“說了也白說,我的病很難治好!”
“不就是受了寒氣,有點感冒嗎!哪有看不好的!”
真民不想再隱滿自己的病,他說道:“我不是說這樣的小病,醫生說我得了爺爺那樣的腦病,腦殼里生了一坨東西!”
張云秀緊盯著兒子,象一下子不認識他一樣,連聲說:“不可能!不可能!你年紀青青怎么會得你爺爺那種病嘞!”
“我在縣里醫院檢查過,不會錯,我是怕你們擔心難過不想說出來!”真民聲音有點哽咽地說:“醫生說我的病不是很嚴重,去醫院動手術,可以轉好!可以轉好!”
他母親淚水涌了出來,坐在墻邊椅子上,低著頭不停摸眼淚。劉先福站在堂屋門口,聽見母子的對話,腳一陣發軟,他艱難移動幾步,癱坐在桌邊板凳上,呆望著神臺上的觀音菩薩,他悲恨地想,我供了你幾十年,你為什么不保佑家人平安健康啰……!過了許久,他長長的哀嘆道:“命啊…命呀……”
劉青青把身上僅剩三百塊錢留給二哥,哭著說了一些安慰的話,搭車回城里的食品廠去上班。劉先福跟女兒一起出門去借錢,親戚聽說借錢給真民看腦病,個個訴起苦,說實在沒有錢。劉先福走了幾天,空手回來了。
劉珍國存了一筆錢并沒有借給水蓮的哥哥,劉先福向大兒子開口借錢,水蓮在旁邊嘟噥地說:“真民以前借了幾百塊錢還沒還,還有珍國工錢也沒付,廠子沒開成卻把錢都敗掉了,他是自己害了自己呀!”
劉珍國說:“爸這事我還用你開口來借嗎?我們是親兄弟哪有不關心的,早幾天我就特意去鎮里想取錢給真民,可最近焦急心煩沒有一點記心啦!怎么也想不起存折的密碼了,沒法子取出錢呀!”
一些親戚和村里人送來水果和罐頭,有的人提著肉和雞蛋過來看真民,他們來時說著問候安慰的話,出了門又一陣嘆息。天黑時,劉珍國提著一塊肉進屋來,他遞給真民一百塊錢說道:“這點錢給你買營養吃,你得了病做老兄別說有多難受,為你的病我急得沒有一點記心啦!你別著急噢!我想起密碼會馬上取錢給你去看病!”
真民沒接他的錢,劉珍國安慰幾句嘆息回去了。真民看著墻上掛著好幾塊肉,又看著滿桌子的罐頭、麥片、水果,想起爺爺臨死前,屋子擺滿吃的東西,淚水不由得擠滿他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