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嬤嬤辦事很利索，午時剛過一半，她就把錦亭領到了九月面前，一同來的還有錦樓。

　　“錦亭謝郡主賜名。”身著粗布衣裳的少女朝她行禮，神色恭敬。

　　九月笑道，“雖然不是家生子，但你們姐妹二人都在飲冰居，彼此也有個照應。本郡主不會苛待下人，你只要盡心盡力做好手頭的事就好，可記住了？”

　　“奴婢謹記。”錦亭點頭。

　　“朱嬤嬤，我要囑咐的就是這些了，你帶錦亭去住的地方吧，錦樓也一起去。”九月擺擺手，三人各自行禮退下。

　　朱嬤嬤走在前面，錦亭拉著錦樓跟在后面小聲說話。

　　“妹妹，郡主怎么會突然要我來府里，你知道嗎？”錦樓還沒來得及跟錦亭說清此事的前因后果，無怪乎她有此一問。

　　錦樓笑道，“是我不小心把花香味沾到了郡主的衣服上，本該受罰，可郡主非但沒怪我，還問我家里有沒有其他人。我說還有一個姐姐，郡主就說要姐姐你也來院子里。”

　　“真的這么簡單？”錦亭不太相信。

　　“真的。”錦樓信誓旦旦地點頭，勸道，“姐姐，你不是也不想住在表舅家嘛，如今來了敬王府，雖說只能做個丫鬟，但郡主心慈，從不打罵下人，不是比在表舅家平白受人氣好多了嗎？”

　　錦亭表示認同，“這倒也是。”丫鬟也是看門第的，王府郡主的丫鬟，與普通人家的丫鬟，自然天差地別。而且，她還曾聽人說過，有些高門貴女身邊的一等丫鬟，過得可比小門戶里的小姐還好呢。

　　“姐姐，你就安心住下，就像郡主說的，我們姐妹二人都在院里，彼此有個照應，這樣再好不過了。”

　　錦亭點頭，“好，姐姐信你。”

　　錦樓抓著她的胳膊，笑起來，“嗯！”

　　如果九月也在這里的話，就會發現，雖然隔了十年之久，可錦樓笑起來的樣子，與她記憶里的姑娘別無二致——明亮，溫柔，樂觀，就像小小的太陽，能讓看到它的人暖乎乎的。這樣熱烈真摯的靈魂，在這個滿是污垢與陰謀的地方，尤顯得珍貴獨特，卻也因此而愈發危險和脆弱，若是保護不好，輕易就會消逝。

　　“你呀！”錦亭戳了戳錦樓的額頭，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她這個妹妹性情純真，容易相信他人，只是王府里頭情況復雜，豈是那么好當差的？看來還得自己多留心了。

　　說話的功夫，她們已經走到了三等丫鬟所住的小屋，朱嬤嬤伸手一指，“錦亭，就是這里，把東西收拾好就可以開始做事了。”

　　雖然只是一個三等丫鬟，但謝氏有言，飲冰居的一切都要事無巨細地報給她，是以，她還得去找謝氏的大丫鬟聊聊天，沒空陪在這里。

　　錦樓姐妹一齊福身，“是。”

　　……

　　次日，繡完帕子也送出去的九月終于名正言順地與燕鳴華一起上了去學堂的馬車。

　　她們要去的學堂，正式名稱叫做博聞館，算是朝廷設立的官方學府，專供貴胄的嫡出子女學習之用。學堂里請的教習先生都是京中有名的學士，除了教授學生之外，也負責整理典籍校正勘誤，所以也有校書郎之稱。

　　本朝在男女之防上不及前朝嚴苛，所以學堂里男女學生都不少，不過上學時還是同室分席，中間用一塊大屏風隔開，兩邊互相看不見，據說是為了避免家中長輩多想。

　　因九月是后加入的，所以只能坐在女子席位的最后一排，而燕鳴華則坐在中間偏前的位置，與她隔著三四個人。但九月其實并不怎么在意位置前后的問題，反正這些東西她都學過，現在來學堂只是為她的本事找個幌子，不至于被人懷疑來路不正罷了。

　　“鳴華，后面那個就是你妹妹？她不是有名的不學無術的笨蛋嗎？怎么會來這里？”

　　教習先生還沒來，先到的學生便自己尋了相熟的人說話打發時間，九月坐在最后，還能聽見前排傳來的低聲議論，說話的聲音有些熟悉，應該是她前世見過的人。

　　她抬眼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想辨認一下是誰在說她閑話，卻正對上對方充滿不屑和厭惡的眼神。見她看來，對方似乎微微一愣，隨即移開目光，好像連多看她一眼都是浪費時間似的。

　　九月無所謂地笑笑。她已經認出來了，說話的是平王府的小郡主虞安寧，她的母親是敬王燕行的嫡親妹妹，嘉和郡主燕歌，也就是她名義上的姑姑。

　　前世，這個堂妹就十分討厭自己，今生也是一樣。不過九月是真的不在意，畢竟討厭她的人實在很多，而且這個堂妹只是單純討厭她而已，至多在遇見自己時說了幾句帶刺的話，倒沒做過什么過分的事，便就隨她去好了。

　　“安寧，”燕鳴華冷了臉色，“池魚是你表姐。”

　　雖然她對虞安寧的話表示了不認可，但也僅限于不認可而已，連要求她向九月道歉的話都沒有。九月早就知道燕鳴華并不是真心待自己，所以沒什么感覺，反倒是虞安寧眸光一閃，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燕鳴華，露出個奇怪的表情。

　　外界盛傳敬王府兩位嫡女姊妹情深，可照她看來，這兩個人不僅沒有姊妹情深，還像特別不對付，這是怎么回事？如果關系不好的話，又為何會有那樣的傳聞？

　　虞安寧默了默，壓下心里的怪異感覺，老實道，“安寧知錯了。”

　　“嗯，知錯就好。”燕鳴華點頭，一句話就轉了話題，“先生昨日布置的課業你可做好了？”

　　她們說起課業，九月就沒有聽的心思了。恰好這時，坐在她身邊位置的小姐也來了學堂，正怯怯地打量她，好像在猶豫要不要跟她打招呼。

　　九月沒多想，大大方方就道，“我是敬王府的五姑娘，虞……燕池魚。”她注意力不算集中，差點就脫口而出了自己的真名，幸好及時反應過來，面前的小姑娘應該不會懷疑。

　　“你就是明珠郡主？”身穿鴨卵青色長裙的姑娘眼睛一亮，“我是安國公府的，行六，我叫葉夢溪，比你小一歲，那個……可以叫你姐姐嗎？”

　　九月頓時防備起來。因為她很清楚地記得，哪怕是前世最后那段時間，安國公府與敬王府也一直沒什么來往。這位葉六小姐何以一上來就這么熱情？有所求嗎？可是她只是個小小的郡主，能做什么？

　　不過防備歸防備，話還是要接的，不然就失禮了，“我是，你想叫的話就叫吧。”

　　“池魚姐姐，我還以為你一直都不會來學堂呢。”葉夢溪湊近，神情懊惱，“我也不想來，可是我爹娘非要我來。我以前就好羨慕你可以不用來學堂，可是現在連你都來了，我還有什么借口能逃學啊？”

　　羨慕她不用上學？九月這次是真的愣住了。原來這姑娘只是羨慕自己不用上學，虧她想了一堆有的沒的，還以為有什么陰謀。

　　“上學不好嗎？”明面上看，葉夢溪是只比她小一歲沒錯，偏偏九月的身體里住著二十四歲的靈魂。對她而言，葉夢溪完全就是沒長大的小女孩，再加上知道對方沒有惡意，所以，她跟她說話的語氣便不自覺地放柔了許多。

　　小姑娘苦著張臉，泫然欲泣，“不好。”

　　九月噗嗤一聲笑了。這個小妹妹倒是真性情，還挺可愛的。結交的心思一起，她看著葉夢溪的眼神又柔和幾分——她重生而來是為了報仇沒錯，但不會把自己活成只知仇恨的行尸走肉，那毫無意義。因為報仇不是她的最終目標，只是達到目標的手段。

　　她非常清楚，敬王府一日不倒，南陳虞氏便一日不得安寧。而她要的絕不僅僅是敬王府自食其果，還有一段瀟灑自在的人生和一個欣欣向榮的南陳。想達到這個目標，她絕不能整天沉浸在仇恨和痛苦里，她需要往前走，就像她正在做的一樣。

　　“池魚姐姐你還笑我！上學有什么好的，我才不想背那些之乎者也的東西。”葉夢溪小臉漲得通紅，握拳憤憤道。

　　九月努力忍住笑，一本正經道，“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還有千里路呢。”這些都是她前世看了不少書之后悟出來的道理，順口就說了出來，可惜她實在是低估了葉夢溪對讀書的厭惡程度。

　　“就算書里有顏如玉，有黃金屋，還有千里路，那又怎樣，我根本不想要這些，”說到這里，她的聲音忽然小了好多，“而且，我也要不起。”

　　要不起？安國公府嫡出小姐，絕對算得上是大家千金了，未來的夫婿不是皇親也是貴胄，怎么會要不起？

　　“為什么？”九月的聲音也低下來，她是單純地好奇。

　　葉夢溪頓了頓，小聲道，“池魚姐姐，這件事情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你不可以告訴別人哦。”

　　看她如此鄭重，九月突然有種讓她不要說的沖動，但最后還是點點頭道，“我答應你。”君子一諾千金，她雖不是君子，卻也沒有亂說別人秘密的打算。

　　“我從小就生了一種怪病，如果被什么東西傷到流了血的話，傷口沒辦法很快愈合，會一直不停地流血。可是我爹娘都沒有得這種病，太醫說他也不知道我的病是怎么來的。而且我從小就身體弱，吃了好多補藥也不管用。”

　　傷口愈合的速度很慢，會一直流血？那她來月事之后豈不是會……難怪她說要不起。

　　九月面色一凜，“你不該跟我說的，這很危險。”

　　這么危險的秘密，除了家人以外，最好一個外人也不知道，因為你無法確定對方有沒有存著害人之心。葉夢溪愿意把這么大的秘密告訴她，是信任她的表現，對此她很高興，但這小姑娘這么容易相信別人的毛病，必須要改改，否則哪天被人算計了可怎么辦？

　　見葉夢溪似乎不以為意，九月皺著眉頭拉住她的手，“夢溪，你聽我說，這件事絕對不可以再告訴別人了，知道嗎？”

　　看她的性格就知道，她在安國公府應該很受寵，也就是說，正常情況下，她肯定被嚴密保護著，不會受傷，就算旁人不知道她的病也沒事。可一旦此事泄露出去，就難以保證會不會有人用它來要挾安國公夫婦了。畢竟古話說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何況重生以來，這個小姑娘是第一個對她表露出善意的陌生人，她不希望她出事。

　　“好，我不說。”葉夢溪看九月這么緊張自己，心頭不由一暖。

　　她因為生了這個怪病的關系，身邊的人都避之不及，生怕一不小心傷了她。長這么大，除了她爹娘和一個貼身侍女以外，會這樣親近和關心自己的人，只有眼前這個姐姐。看來外面的傳言果然都不是真的，池魚姐姐哪里紈绔了？明明就很好嘛。

　　“嗯。”九月滿意地笑了，看著面前的少女真誠漂亮的眼睛，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你既然叫我一聲姐姐，我就會好好保護你。”

　　也許她以后會認識很多人，會有更知心的朋友，但第一個親近她的葉夢溪，于她一定是最特殊的。她會永遠記得對方見自己的第一面，就把攸關生死的事告訴了她，這樣沉重的信任，她既然受了，就絕不能負。

　　絕不能負，九月在心里暗暗發誓。

　　“我就說池魚姐姐是好人，爹娘還不信。”葉夢溪瞇著眼睛笑。

　　九月被她的笑容感染，心情十分明朗，聞言揶揄道，“你眼里的好人就是不喜歡讀書？那壞人可真多。”

　　“不是的，”沒想到葉夢溪搖搖頭，認認真真道，“是因為池魚姐姐跟我娘一樣，不讓我把我的秘密告訴別人。”

　　“那你還跟我說？”九月無奈，捏了捏小姑娘的鼻子，神情里藏著幾分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寵溺。

　　葉夢溪很愛笑，聞言又彎了眉眼，“我只跟池魚姐姐說，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

　　“好，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我們都不可以告訴別人。”九月忽然有種感覺，也許她覺得葉夢溪親近，是因為她的笑容與錦樓很像，都有照亮別人的能力。

　　她曾經也有這樣的笑容，可是前世不斷重復的失去終究奪走了它，好在如今重來一世，不僅失去過的人回到了她身邊，還有前世無緣相識的人來到她面前——九月伸出手去，應葉夢溪的要求與她拉鉤，終于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親人，朋友，還有那在前世最黑暗的時候照亮過她的少年，我會好好的，也一定會讓你們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