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紙上布滿線條與符號,幾乎沒有空白的地方,作為問題中心的幾何圖形更是不成模樣,看起來像個災難現場。他非常苦惱,簡直要發狂,但這個晚上本不應該如此度過。晚自習的前半段還算算正常的。他檢查了幾張試卷的錯題,做了一張物理模擬卷子。直到他認為有點空閑,翻開了一本參考書。在晚自習的后半段,他的思路一直是混亂的,仿佛迷失在灘涂深處的小船。罪魁禍首便是這道可惡的幾何題。他一會兒托起下巴,一會兒微瞇眼睛,一會兒又猛撓頭發,然而,期待中的燈塔一直黑暗無光。在某個時候,肘下的草稿本突然變得虛遠。他熟悉這種引發不適的病態。恢復正常的辦法也很簡單,只消趴在桌上片刻,閉上眼睛,什么也不去想。恨到深處,他恨不得揪光頭發。這好比入山探幽攬勝,卻被云霧繚繞的峻嶺橫擋去路,強欲登山撥云,探得桃花源的蹊徑,不想多歷曲折后,依然困頓深山中。他就像是個輸急了眼的賭徒,滿心焦渴、憤怒且沮喪,卻不愿放棄扳回困局的希望。
只聽得“啪”的一聲響,嚇得他一跳。原來是,他自己不小心壓斷了鉛筆鉛芯。他搖動恍若灌注重金屬的腦袋,無意中抬起頭,房間里空空蕩蕩,僅有數個學生在座,再看黑板上方的掛鐘,指針快要指向零點了。
班長從前門走進來,站在講臺下。“要鎖門了,都回去休息吧!”她走了過來。
待與女生目光交匯,他脫口說:“你來正好!”他驚訝自己居然說出了這種話。
“你又就什么的?”女生有些意外,也有些不高興。
順理成章的,他將那道題攤在前桌女生面前。“我以為你又跟哪個生氣了。”女生面色舒展開來,坐下后稍加思索,便在草稿本上緣尺勾畫線條,“一看就是競賽題,你鉆它就什么?”
“他們后面人,高亮這些,不都歡喜鉆的?我沒得事,看也蠻有意思的。丁老師不也老說,油多不壞菜。”
“側重點不一樣,我反正----你等等,”她似乎找到了思路,閉嘴不再說話。
他托起腮幫,面對女生伏桌的背影,嘗試清空一堆漿糊似的的腦袋。在某個時候,他忽然開始后悔,并感到不安。女生甩動辮子,掉過頭來。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應激式地向后仰,臉頰然后發了燒。
許梅問:“你就什么呢?”
他不好意思地撓頭,“這么晚了,還麻煩你。”
女生將草稿本搭在書堆上。他歪著腦袋,別別扭扭,很不自在。女生要求他往里面坐。他便向內空出座位。兩人按題討論,有時以為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到頭來卻疊嶂重重,峻嶺嶄然。到了某個時候,他發現教室里已經沒有旁人。他不忍對方如此勞神,提議改日再研究。女生卻猶自沉吟,不置可否。過了片刻,她的兩條細眉舒展開來,提出一個別樣的構圖方案。兩條新虛線被引劃出來后,他開始有些疑惑,接著便是眼前一亮,頓生重霧撥開、又見天日之感。
今晚的夜色清朗而兼具靈秀,涼爽而不失溫柔。月亮晶瑩可愛,仿佛款款舞動的精靈少女,步履輕盈舒美,姿態從容而意味綿長。四下里靜悄悄的,仿佛連大地都睡著了。與女生同行的這段路太過短促,他還未來得及說上一句話,便已經到了盡頭。他們沐浴在小廣場上的銀光下,而被圍墻隔斷的生活區院外好似神秘的深海。身旁的女孩前進數步,轉頭過來看他。她的身形半掩著樹影,被晃動的輝光分割得支離破碎,其臉龐也變得模糊不清了。
他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你困了?”他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問。
女生擺了擺手,“回去覺覺了。”
不知哪里涌來一股勇氣,他手指通向外面的道路,“要不,我們再...再轉轉去吧?”
許梅有些疑惑,“你有什么事要報告的?”
“不...不是,”他克制顫抖的嗓音,“就是...轉轉。”
女生似乎明白了什么,“我曉得了,那就轉轉去吧。”
兩人穿出生活區大門,沿著主干道,向著校門方向漫步。夜風迎面襲來,頗有些涼意,穿透了衣裳,觸摸著肌膚,撩動未眠人的心腸。他感到身體是火辣辣的、輕飄飄的,仿佛每個細胞都在劇烈燃燒,都在縱情飛舞與吶喊。眼前的景物都已不大一樣,化出無可言表的奇妙色調。腳下的道路同樣光彩流溢。女生的腳步踩在上面,無比悅耳動聽。不知不覺間,他已沉醉在這美好而深沉的的夜色中。
女生衣著單薄,肩頭微收,似乎不耐深夜里的寒氣。“你是是冷了?”他發現了這點,這讓他很不安。
女生問:“你就想跟我說這個的?”
他一時語塞,走出數步,又問:“那你體育加試都準備好了?”
對方搖頭說:“沒得什么好準備的,跑還能跑,撂肯定撂不動,不像你們男生,肯定能拿不少分。”
“我也不行!鉛球肯定一樣,手上沒得勁。”
“隨緣吧!”女生有些不耐煩,“你是是想跟我談談中晌那個事?”
“中晌什么事?”
“還是我想多了,”許梅捋了捋耳際的散發,“我給你提個建議。你這人吧,不是惹事人,就是脾氣犟、牛脾氣,也不是什么好事!像杜二這種諢人,請你不要惹他。”
起因是中午發生了一件事兒。為了臨近的體育考試,他幾乎每天都會鍛煉跑步。這天午后也不例外。杜明升與一群男生在操場上踢足球。足球是杜明升向王老師借來的,一般人沒有這個特權。他與這撥人本來互不相干,各安其事。事頭還是出在杜明升身上。復讀生耍弄年長的威風,兩次三番令他幫忙撿球。他照辦數次后,拒絕繼續執行命令。杜明升上前責問,他未能控制脾氣,惹得大個子想要揍他。在男生的勸解下,這場爭吵最終沒有升級成更大的事端。
“我也沒惹他,是他惹我的。我也不是怕他!”想到這個,他心里猶不服氣。
女生更加不快,“要是我說不對,你就當我放屁就行了!”
他慌了神,連忙擺手。“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吧,我早就想過了,爭來爭去,真沒得意思。真的,我真是這樣想的!”
女生面色稍和,“杜二呢,從小給他家里人慣壞了。”
“那……你也不能跟他走太近。”
“我也想的,”許梅顯得很無奈,“他爸看見我就說,汪校長也找我談心,所以累人的呢!他家三爺也有意思,也找我插寡,說他家侄兒再考不上學校,就要給打死得了。”
“他家三爺是是腿瘸得了,又黑又瘦的,騎車還要拿拐棍抵?”他路遇過那個男人,朋友葉華強曾為他指認。
“他以前也好好人,跟人家賭錢賴賬,給人家打的。”
“有人賭錢上癮,我看真沒得意思!”
許梅伸手向前遙指,問他:“大門是是沒關?”
他凝目看過去,校門便在數十米外,但通向校外的路白晃晃的。“王老師估計忘得了吧?”
“這個怎能忘的?”班干部擺出該有的架勢,“我上次跟他說過,他還信誓旦旦說不會!那些不學好想翻墻頭的,不是大搖大擺就出去了?”
“那我們告上他去?”
“人家肯定早就睡覺了,”女生稍作沉吟,“我明個跟他說。你跑去給門帶起來。”
他奔跑過去,大門果然沒關。他動手將鐵門拖拽關上。女生在碳渣鋪就的跑道邊上口等他。順理成章的,他們并肩轉入操場跑道。
他想到學習委員發表詩作的事,便打算以此拉開話匣:“我蠻佩服你的,還有趙茵茵。你們都多才多藝,聰明又能干。”
女生松開背攏的雙手,微笑著說:“哪有這樣夸人的?”
“你應該曉得吧,趙茵茵會寫詩,都登報紙了!”
女生搖了搖頭,“這個我不曉得,你怎曉得的?”
他通報曾經的遭遇,背誦部分詩句,稱贊小詩寫得不錯。叫他意外的是,女生的反應卻很冷淡。“她這個人比較低調,跟我也不是一個宿舍的。”
他雖是不解,還是識時務地改換話題:“你以后準備就什么,要當畫家?”
女生這才轉出笑容。“周老師都說了,還是爭取先考縣中吧?就是不曉得能能考上。我畫畫就是課余愛好。我這個水平,就能忽悠你們,不要太當真的。”
“你這樣說,我們都...哎,你模擬不還考第一呢?”
“這次運氣好,”女生擺動起了雙臂,“你呢,你以后想干什么?”
“我家大哥學土木工程,我不歡喜!我想...我想搞研究吧?星星啊,月亮啊,天上的...那些東西,我比較感興趣。嗯,我想學天文,當天文學家,學物理也行!”說到這里,他有些激動。
“我沒得你這種...怎說呢,比較純粹的理想。有理想的人,真好!”女生似在沉思,因而停頓了片刻,“有時候,我想的,人是生活的棋子,很無力的...那種感覺,你可能沒得體會。就算心里難過,又能怎樣?活著就是這樣,人生就是這樣!有時候,我想不清楚,自己跟自己賭氣,干嘛這么拼命,算了吧!就像我媽說的,考不上最好,來家打工,再過兩年,也就長大了,好給我家小弟上。”說到這里,女孩的臉上滿是悲愴之色。
他聽了心里很難受,“這話不能當真,你媽肯定激你的!”
“有時候想,真不甘心!你們男的,跟我們女的待遇真不一樣!”
“千萬不能...不要想太多!”他想要表明感同身受,卻笨拙地不知怎么說出口,“你……你爸肯定鼓勵你的?”
“我爸倒是說,砸鍋賣鐵也要上,”她的愁眉糾結在一起,“你說,人要不在了,是是就一了百了?沒得什么大不了,最多家里人難過幾天。”
“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他緊張得直搓手,“我們還很年輕,還有很長很長路要走!”
“我就是發些個牢騷,”女生溫柔地笑了笑,“你們都說周老師不好,給他亂起外號。其實,他這人很好,他是那種有責任心的人,也有愛心。他鼓勵我,推了我一把。他說,魚登網里還要跳呢,人總比魚要能干吧?我感謝他,感謝所有人,全都記心里,也包括你。”
東側圍墻內外各有一排楊樹,高大而枝葉濃密。隨著夜風徐徐拂來,千枝萬葉盛集樹頭,或輕搖慢擺,或瑟瑟顫動,以星空為幕,狀若狂蜂浪蝶,似有千奇百怪隱匿其間,更兼沙沙作響,如鶯鳥和鳴,如歌者謳吟,如海潮微瀾。
他感動得差點流下眼淚來。“我家負擔也蠻重的,大哥每年都要花不少錢。我爸天天登外面苦錢,我媽賣菜、養雞、養豬,都賣得了,也不夠用!我想的,念書辛苦又花錢,有什么念頭的?登家種地也好好的,反正餓不死人!”
“我才走出來,你不要跳進去,”女生說,“為了更好的人生前程,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念書是最好的。你家情況我也有些個了解。你現在也不花什么錢,等你上大學,你大哥肯定也畢業上班了。你家沒得什么好怕的,最多你爸你媽再辛苦幾年。”
“我心里一直有夢想,沒好意思跟人說。我……還想當...文學家!”他的聲音在顫抖,“我去年沒得事,也寫些個,估計得有上萬字了!”
女生很感興趣,“什么題材的?”
“應該算武俠吧?有些個奇幻風格。瞎寫的,還不大成熟。寫寫就沒寫……想什么寫什么,還要揣摩...我曉得都不容易...現在的話……那個……學習太熬人了,根本沒得時間!”他的表述紊亂無章,因而感到懊惱。
“孺子精神可嘉!”許梅開心地笑了,“什么時候,給我拜讀一下?”
他想到對方一直是優秀范文的代表,開始后悔說出這樣的話,“我...我比你差遠了!”
女生的表情嚴肅起來,“人就像是樹上的樹葉,每一片都不一樣。如果不相互交流了解,肯定會有隔閡。有的就算了解過,可能也是表象,不一定觸及深處。你們男生吧,跟我們女生不一樣,你們更純粹、更直接。我沒笑你意思,人有夢想,肯定沒得錯。真的,我很敬佩!”
“你覺不覺得我們跟人家好學校比起來差太多了?起步不一樣,以后...估計...幾次統考,我們都沒考好!我們班數學最高分才九十幾,人家有滿分的。這種差距,太嚇人了!”
許梅說:“人家是高速公路,我們是垃泥路,沒得什么可比性。我們不用灰心,不用難過,我們也不曾荒廢時光,我們也曾披星戴月過的!”
接下來,他不無驚訝地發現女生可以娓娓道來一些數字,比如某個人在某次考試中得到的分數,甚至細化到各個學科的成績。只不過,他未來得及挖掘新的發現,聊天戛然而止。
“不說了,回去吧!”女生急急地說。
看起來是因為不耐寒冷,她不愿繼續聊下去。他意識到自己犯下一個大錯誤,但為時已晚。他脫下外套,邀請女生披上,卻被拒絕了。
女生宿舍院門口樹蔭下掩著兩個黑影,突兀而嚇人。他心里雖然緊張,卻下意識地將女生擋在身后。一個人影突進明亮的月光下,正是李素嫣。她跑了過來,叫嚷說:“我以為你鎖個門,拿個書,給哪個老鬼拐去了呢!哎呀呀,原來老鬼是你!”
許梅說:“別一驚一乍的,給人嚇到了!事情也怪他,非安排我做題目,頭弄稀暈的,上操場上轉兩圈,現在才好些個。”
“還是我不對呢,大小姐?三更半夜的,你們到處混沖,給人家嚇死得了!”
他解釋:“我們就轉轉的。”
小個子女生提高音量:“你們?嘿,快交代!”
“有什么好說的?”許梅的語氣中充滿煩惡,“要沒得那么多和尚姑子爛嘴巴,能有什么事?”
樹蔭下另一個人也走了過來,正是趙茵茵。“我跟李素嫣商量,怕你出什么事,是是要發動人找你。”學習委員說。
班長作色說:“我也不是三歲孩子,就這丁個地方,還能上天去呀?”
趙茵茵說:“人言可畏,注意些個啵。”
被勸者的聲音越發厲急:“反正我跟這個跟那個的,還怕多一個?”
李素嫣抱住朋友的胳膊,消失在女生小院黑漆漆的門洞里。趙茵茵走出幾步,轉身看向男生,“都這個時候了,你們兩人就什么的?”
他說:“主要怪我,請班長做題目,頭弄稀暈的,上操場轉轉也是我提的。”
趙茵茵交代:“該晚這個事情,不要瞎說,”見男生允下保證,揮了揮手,“你也趕快回去,明個還要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