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畢業班的師生們陸續拍完集體照。地點設在操場邊上,大小板凳以及課桌拼湊出臨時臺架。強化班被安排在最后一個。即便如此,下午還是余下了不少空閑時間。有的學生帶來了私人相機,邀集相得的同學,相互拍照,以為留戀。周老虎難得放下身段,盡量滿足學生們的合影要求。不過,他沒有待上太久,便推車匆匆離去。據小道消息稱,師母生病住進縣醫院,周老虎需要前去看護。
時間到了晚上,該上自習的時候,教室里僅坐著不及一半的學生。他人在桌位上,魂兒卻像是弄丟了。不時有急促的腳步帶著歡笑從窗外掠過,心中便如開水在亂滾。他一會兒托著腮幫假裝沉思,一會兒凝對書本佯在閱讀,當看到前桌女生站了起來,手里拿著她漂亮的紀念簿,便感到自己將要飛往夢想之地,心臟撲通撲通亂跳,簡直要蹦出嗓門眼。然而,對方走來走去好幾次,注意力從未放在他身上。每一次失去念望,心情恍若失控飛機墜了地,一頭扎進軟巴巴的爛泥地,一點兒折騰的力氣都沒有了。當女生將紀念簿遞給一個看起來毫無交情、似乎不應受眷顧的男生時,一團妒忌而羞憤的火焰在胸膛間熊熊燃燒,便要將他化成了灰。他認為自己受到了侮辱,暗忖哪里做得不妥,招惹到對方,然而思來想去,不得要領。他不知該何以排解憂悶,拿圓珠筆在方格紙上胡亂涂畫。當察覺到女生已在往回走,他心里如此盤算:如果她提出約請自己,或許應該給出稍微傲慢卻又不太失禮的態度來對付,既能恰當表達不滿,還能顯得頗有分寸,不會太惹人討厭。他聽到皮鞋踏地的聲音已在身后,忙將可笑的涂鴉翻蓋起來,吃驚地轉頭看過去。
女生的笑容僵硬下來,“你別嚇人搗怪的?”
他心中一時五味雜陳,埋頭不作回應。而前桌女生像個能夠洞悉他人心思、古靈精怪的魔法少女,剛在桌位坐下來,便拍打他的書堆,臉上掛著神秘莫測的微笑。他看到了那個漂亮的紀念簿,幾乎就貼在鼻子上,立刻聞到了飄過來的好聞香氣。他慌里慌張地站起來,歡喜而手足無措。他像個受到委屈卻又獲得慰藉的小孩子,所有不快都被拋至九霄云外。
李素嫣從后排回來,警告他:“看著些個,不要寫歪得了!”
“請你不要沒事找事!”許梅呵斥她,又轉對后桌男生:“不要混翻,寫你自己的!”
他只得打消借鑒旁人的心思,在這本散發濃郁香氣的簿子上選定一處空白頁,伏桌握筆,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如何表達。最終,他下筆寫道:“不管天涯海角,請記得這份純真的友誼,直到永遠。耕耘終有收獲!愿金榜題名,早日找到屬于自己的人生夢想!”他題完名字,驗讀數次,自覺內容簡短俗套,且有窠臼的痕跡,忖著是否添補,但紀念簿主人已在問他索要了。
李素嫣搶過紀念薄,翻到新填處,邊讀邊笑。許梅欲將薄子奪回來,沒有成功,問后桌男生:“你紀念冊子呢?”
他支吾著回答:“我沒...暫時還沒準備。”說著,起身打算離開。
“別跑!”小個女生將自己的紀念簿拍在后桌書堆上,笑容曖昧,“好好想,認真寫!要比這個高強,不那個我不讓的!”
一彎銀月明亮地斜掛空中,西方天際尚余一抹即將殘滅的亮色。他循聲向西邊趕來。不少學生正集中在小廣場上,有玩搗雞的,有追逐踩影子的。其中最大的隊伍玩的是“老鷹捉小雞”游戲,男女學生都有參與。這支近二十人的隊伍如長蛇般扭來扭去,現場不時發出歡笑與驚叫。
他加入圍觀的群眾不到一分鐘,便遭人拍打肩膀。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黃晟杰。小胖子揚了揚肥短的胳膊,卻沒有說話,弄得神神秘秘的。
“就什么的?”他有不祥的預感。
朋友有些不耐煩,“沒紿你玩,有老同學想闞闞你呢!”
兩人鉆出生活區大門,都沒有說話。他老遠看到旗桿下徘徊一個人,想要轉身回去,猶豫未能決斷。待到差不多看清對方的臉,他倏地站住,不敢再往前挪動一步。
那個人大步迎靠過來。“安哥,好久不見了啊!”聲音里充滿歡快。這人正是葉華強。久違的朋友敞穿胸前印有英文的時髦夾克,樣貌如舊,只是聲音略顯渾厚了一些。
葉華強說:“安哥生分了呢?”
“我沒...沒...真沒!”他想糾正,但很笨拙。
黃晟杰搭住朋友們的肩膀,老氣橫秋的。“這人不就這死色子?該晚周老虎不登家,狂歡的時刻已經到來!”后面這句話說得激揚頓挫,用的還是普通話。
這時,校門猶未關閉。三人輕手輕腳,繞過小商店的燈光。王老師正趴在柜臺上,似有所察覺。他們撒腿便跑,直到翻上石子大路。沒人出來趕他們。他們勾肩搭背而走,時光恍若回到昨日。
夜間的集鎮較白日大有不同,僅有一小部分沿街房屋開門,或明或暗的燈光從門窗雜射而出,染花了空蕩蕩的街道。有個人從錄像廳門簾里鉆拱出來,步履甚是匆急,似乎不大高興。他停下腳步,追隨那人融入黑暗的身影,又轉向錄像廳灰色的厚重布簾。這些日子以來,他曾有幸看過兩三部彩色電影,便在莊上新婚本家哥哥家的VCD上。雖然無一來得及完整賞看影片,但獲得的體驗卻是上佳的,難以忘懷的。
“安哥,想看錄像了?”葉華強撤回踏向游戲廳的腳。
“不不不!”他連連擺手。
“反正都是第一次,”興奮寫在小胖子的臉上,“貴不貴啊?”
葉華強拍打口袋,“錢不是問題啊!”
三人撥開沉重的布簾,鉆入狹窄昏暗的小房間。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怪味,像什么東西餿掉了似的。靠門貼墻有張低矮陳舊的木質柜臺,柜臺上方吊著一盞瓦數不高的電燈泡,后面坐著一個干瘦男人,手里拿著報紙,一雙陰鷙的眼睛來回掃看進門的顧客。男人身后是兩面貼墻的格柜,上面堆陳各類小商品,有香煙、飲料與方便面等等。轟隆的聲響從由木板與毛玻璃隔成的墻壁后穿射出來,透過毛玻璃,可以看到小片模糊而跳動的彩色光斑。
葉華強與老板搭話:“多長時間了?”
老板回應:“才開始,也就十分鐘。”
“什么片子?”
“才出的,美國大片,恐龍吃人,蠻好看的。”
小個子上去推開木板隔門,伸著腦袋向內瞅看。老板嘖了一聲,“騙你就什么?你看看,已經滿場了。”
“三個人,稍微讓些個。”
“這是新片子,你應該曉得的。”
“不是已經開始了嘛,座位都沒得,講究人都不看的。”
葉華強付完錢,帶領朋友們推開木板隔門,進得里間來。里間較外面闊大不少,大概得有三四十平米。觀客擠滿整個房間,前面的人有凳可坐,后面的卻只都站著。最里面有臺尺寸很大的彩色電視機,屏幕上閃躍花花綠綠的影像,房間內所有的光亮都來自這里。此間空氣較外面更為渾濁,充斥濃重的煙味、汗腥味以及其它不可辨別的難聞氣息。三人尋著一個靠邊的、踮起腳尖才能勉強看到屏幕的位置。葉華強不知從何處找來長板凳,三人都站在上面,這下便解決了難題。播放的是一部英語影片,屏幕下面配有中文字幕。他從未看過如此類型的電影,但還是漸漸掘出其中趣味來。該電影與以往看過的那些完全不同,畫面清晰絢爛自不必說,一只只或龐大或小巧或兇猛或溫順的遠古生物好像真的復活了一般,令觀者油然產生身臨其境之感,仿佛已加入處在險境的人們的行列,與可怕的怪物遭遇、周旋甚至發生戰斗。由于實力差距的原因,主人公們更多的選擇是想方設法逃命。等到影片進行到可以預料的危險時刻,觀者緊揣著手心,瞇住眼睛,完全不敢直視屏幕,生怕跳出驚悚駭人的畫面。這般體驗實在太過震撼,等到影片結束,他依舊不能緩過神來,被小胖子推了一把,這才如夢中驚醒。他打開手掌一看,手心里攥著的全是汗水。
從錄像廳出來,彎彎的月亮正在屋脊上發射散冷冷的瑩光,照亮凄清的街道以及一排排緊閉的門板。“很晚很晚了。”他猛然意識到了這點,一團焦火趕上心頭。
在他的催促下,朋友三人一路小跑。回到校門前,大門已經上了鎖。黃晟杰扒住鐵門,向內望了望。葉華強踢了一腳,鎖鏈發出清脆的聲音。“噓!”小胖子示意朋友們噤聲,并跟在后面。他們走進西向的貼墻小道。來到圍墻西南角,小胖子就著月光細細摸尋,“哈!”然后笑出聲來。順著指示,朋友們看到墻壁上赫然開著上下數個小孔,一直通向墻頂。
葉華強哼著鼻子說:“胖子可以啊!”
黃晟杰有些不好意思,“我都沒爬過,都是聽他們傳的。”
小個子攀附圍墻,率先登上墻頭。其它人如法翻了上來。墻頭下面正是公共廁所,掩藏在濃密枝葉遮蔽下的幽暗中,像是匍匐著的巨大怪物。他有些害怕,催促前行。朋友三人便在墻頭上魚貫而走,抵達舊教舍旁貼放磚塊的地方。此時,四下里一片沉寂。舊教舍沐浴在清明的月光下,散發著不可多見的溫柔氣息。黃晟杰提議在此小憩片刻。三人在墻頭上并肩坐了下來。此時,星空浩瀚似深海,群星點點閃耀,好像近在咫尺,便貼在樹梢上。月華如水般傾瀉大地,方格狀的田野與稍遠的村莊都籠罩在玄妙的輝光中。空氣中微微有些涼意,卻一點也不逼人。
葉華強笑著抵靠朋友,“胖子怎蔫得的?才才還活蹦亂跳的。玩過頭了,還是什么大事要告上的?”
黃晟杰靦腆地笑了笑,“我不都是為大安子的嘛!”
他沒好氣地擺手說:“我求你,以后別坑我就行了!”
“胖子好人吶,坑人不至于,”葉華強說,“估計是癡病又犯了。”
小胖子有些心不在焉,“我們以前玩蠻好的,就怕...你們不提,有個事情,我早就想說的,怕你們打我。該晚要是不說,就怕以后沒得機會了。”
葉華強呼呼地直喘氣,“胖子這口氣嚇人的,說你喜歡哪個,哥給你說媒去!”
小胖子歪著腦袋,似在思索。過了半晌,才開口說:“那年冬天我們差些個給學校燒得的,你們還記得吧?”
他當然記得。“我們都請家長賠錢的。”
黃晟杰撇了撇嘴巴,然后說:“我估計,火應該是我點的。”
葉華強夾住朋友脖子,喝道:“還是你搗鬼的呢?”
胖男生忙拿手撐住墻頭,“別鬧,別鬧,掉下去!我本來也沒想,聽你們哪個說拿火燒的。我想也對,倒霉草要割到什么時候?多晚才能家去?家去遲了,我媽問起來,肯定又要挨剋!我給他們哪個煙頭子塞草堆里面去,當時想,點著最好,點不著就算倒霉的。”
“我看不孬,要說有些個不好,什么不好呢?”葉華強故意將語調拖得很長,“沒給周老虎房子燒得了,罪過啊,罪過!”
肇事者看起來快要哭了,“過幾天就要考試,我們估計就散得了!辛苦一年,也不曉得能能考上,我真不想回去種地,天天給我媽管!”
朋友不以為然:“種地咋的了,你爸你媽不都是種地的?你媽不管你,你以后不找女人?胖子哎,不要跟受氣小媳婦呢,哥不歡喜!說實話,就算不念書,又能怎安?哥早就想好了,跟我爸跑生意,學個手藝也行,以后當大老板!你們不曉得,我都氣死得了,家里非不給我去!我爸嫌我歲數小,非要叫我再念,給我找外地什么背旮旯破學校,不要我命的!能有什么用?你們曉得我的,朝那塊一坐,老師一說話,就犯磕沖想睡覺。哥熬過這陣子,出來就苦大錢,買摩托車,買小轎車!你們都看好了,等哥百萬富翁,帶你們瀟灑去!”
他跟著安慰失落的朋友:“胖子你不要想太多了,也不是生離死別,想這么多就什么?我們家離那么近,以后就算天南地北,每年來家聚聚,也是一樣的!”
黃晨杰說:“話是這樣說,就怕到時候,人就不一樣了,我們都不一樣了,”說著,胖腦袋垂下去,竟是抹起眼睛來。他剛欲再開口,眼淚卻忍不住地涌了出來。三人沉默著坐了片刻。葉華強用力拍打朋友的肩膀,“胖子哎,別慫,哥肯定帶你玩的,安哥也是!”率先站起來,“不說了,走家,清冷的。”
他建議:“不行該晚你就跟我們睡,我們稍微擠擠。”
“不了,家去,晚飯還沒撈得吃,”小個子掏出鑰匙,“我車子就登這房子后面,你們給我搬上來。”
他接過鑰匙,往教舍后面推出自行車,與黃晟杰合力將車搬上墻頭,遞給跳出墻外的朋友。他們的朋友狂按數聲車鈴,蹬車離去,消失在圍墻東南的拐角。兩人翻身下墻,并肩往回走。原本熱鬧的小廣場上空空蕩蕩,人影全無,而教室那邊燈光大亮,一點聲息也沒有。兩人知道出了事,都不敢往教室去。他們先回了宿舍,但兩個宿舍房門都上著鎖。他們確認大事不妙,硬著頭皮,急往教舍。兩人來到門邊上,鼓動怯心,偷眼向內窺望。不少學生抱著書本,列成一排,面朝黑板,近門的女生猶在抽抽搭搭,而原本應該在醫院的周老虎背著雙手,正在巡視教室。朋友兩人面面相覷,知道這下算是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