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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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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8月3日……星期五……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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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鵬終于出現(xiàn)了。言談間,我能感受到她爸責怪過她沒跟我聯(lián)系,就像我爸說我“忘了自己最好的朋友”那樣。我有些愧疚那日的電話給她造成了壓力,她客氣地說沒事。
“聽說你去參加軍檢了,你報提前批了?報的哪個學校?”
“你怎么知道?”蘇小鵬有些詫異。
“施萊特也去軍檢,他看見你了。”
“哦,我說呢,我想這事我爸也不會隨便說。”蘇小鵬打消疑慮,隨即解釋道:“還不是我爸讓我報的。他說有個叔叔在部隊系統(tǒng)能幫上點忙,如果能考上軍校,部隊包分配,以后也不用操心找工作的事了。”
“你成績那么好,分數(shù)那么高,考上省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學,找工作也不用愁的啊!”我有些不解能憑自己能力考上國內(nèi)一流大學的人還要走關系去上軍校。
“唉!還不是我爸覺得體制內(nèi)的工作和生活穩(wěn)定。我覺得念軍校要出操還挺辛苦的。好不容易熬過了十二年寒窗苦,大學該好好玩樂享受才好。”蘇小鵬有些無奈。
“你第一志愿報的什么專業(yè)?”我問。
“建筑。”她答。
“哦,聽說那個學校的建筑專業(yè)挺厲害。你要是學這個也算是女承父業(yè)了啊!”我笑著說。
“唉!我是喜歡畫畫才選的這個專業(yè)。我爸當了一輩子建筑工人,他覺得天天在工地搬磚、建房子挺辛苦的,根本不想讓我學這個,所以讓我報了提前批啊……”她的愁苦一眼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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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鵬走后,爸媽“鬼打墻”的爭吵又開始了。
爭吵的源頭是我填報的第一志愿不是媽媽中意的那個。以我現(xiàn)有的分數(shù),媽媽怕錄取不上,會掉檔。由此發(fā)散開去,媽媽后悔沒像她的同學一樣把孩子送去國外念高中,然后責怪爸爸掙的錢不多,不能送我出國念書,責怪爸爸沒借用公司“一把手”的身份上下疏通,在市里謀個位子上班,而選擇了和其他同齡人一起下崗,責怪他抽煙喝酒結(jié)交的朋友在關鍵時刻幫不上忙……多少年來的各種埋怨、責備一股腦地都借著我的志愿問題傾瀉而出,舊事重提。爸爸逐一反駁,然后又衍生出新的爭吵。
他們總是這樣爭吵,無休止的爭吵,但爭吵并不解決問題。他們的爭吵讓我心煩、讓我自責,我是他們爭吵的根源,是不可避免的給他們帶來麻煩的人。可那些讓他們焦慮、爭執(zhí)的事,我并不在意。
我不想出國留學,除了學英語、過語言關對我來說有點難以外,主要骨子里我覺得動不動提留學是崇洋媚外的表現(xiàn)。國外的月亮并不比國內(nèi)圓。而高昂的、動不動一年十幾萬的留學費用也的確不是我們家能承擔得起的,我們沒必要背上這種沉重的、“不必要”的債務。很早我便跟媽媽提過我的這些看法,媽媽覺得我是小孩子,不懂世事,這種大事要由父母拿主意。但凡爸爸支持我的想法,便會被扣上“為自己不努力掙錢找借口開脫”的帽子。然后爸爸會梗著脖子,驕傲地說自己才不會掙那些違法亂紀、貪污受賄的臟錢,即使拿到手的工資少,但每一分都干干凈凈,每天都能心安理得地睡踏實覺。然后媽媽會列舉出陳年舊事里某些細枝末節(jié),說不必違法亂紀,但凡靈活變通些,我們的生活也不會是現(xiàn)在的樣子。于是遷延出新的話題,繼續(xù)爭吵。
我說填了農(nóng)業(yè)大學一般不會掉檔。即使真去了農(nóng)業(yè)大學也挺好,那是我中意的志愿,是我想學的專業(yè)。媽媽會以一貫的“你個小孩子知道什么”為開場白,以下過鄉(xiāng)、務過農(nóng)的“過來人”身份講述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苦,說要是在田里,一輩子就完了。媽媽講的這些道理爸爸是贊同的,只是在志愿問題上,爸爸也沒能力做什么、改變什么。無論他是否搭茬,媽媽都會把這種“無法改變”歸咎于爸爸的無能,責怪他性格清高、不愿求人,并扯出些陳芝麻爛谷子的所謂“佐證”。于是爭吵偏離方向,隨他們的心情和喜好往任意方向發(fā)展,直到其中一個累了。
永遠沒人真的在意我的想法,他們只是給我他們認為好的,無論我是否想要。在這種情況下,沒有能力操控,從某種角度對我來說,反是件好事。
明天開始錄取,等出了結(jié)果,爭吵自然就會結(jié)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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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8月7日……星期二……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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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晴著天,悶熱和提心吊膽的等待混合出黏膩的煩躁。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查錄取情況,去了幾次網(wǎng)頁都打不開,也不知道什么情況。大熱的天,在街上閑逛可不是個好選擇,但家里也不大能呆得住。正猶豫要往哪去時,在路上偶遇了施萊特和建國。
建國說:“今天是丁靜生日,大家都在她家玩,你也一起去吧!”
沒有主人的邀請,就這么貿(mào)然前去,似乎有些失禮,我便找了個理由說:“過生日,我也沒買生日禮物,就這么空手去不好吧。我還是別去了。”
“去吧去吧,我也沒買禮物。就你講禮講得多!”施萊特總是不懟人就不會開口。
我對他翻個白眼懟回去:“是啊是啊,誰有您老人家臉皮厚呢!我可比不了你!”
“沒事的,去吧,本來她也不圖收禮,朋友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人多熱鬧。”建國也勸道:“上次去森林公園的照片洗出來了,放在她家,挑幾張你的照片去加洗。”
經(jīng)不住勸,我跟他們一起去到丁靜家。
我早知道她家,只是一般都在樓下,從沒上去過。那是個三層樓的私房,前后兩幢,一樓是她家的鋪面,二樓三樓住人。她爸媽生意做得早,錢也賺了不少,主街上幾個鋪子都是她家的,與街面上迎來送往的各路人也都熟。最近她爸媽和我舅走得近,好像打算合伙做生意。她爸和我爸是中學同學,按理說他們很熟,但我能覺察出我爸與她爸會保持某種禮貌的疏離。那是老一輩表達自己和而不群的一種方式,即使我覺得會因太過刻意而顯得有些好笑。
推開房門,樂為、藝婷、何斌、毛廣海、金燕、莫凌波他們都在。何斌和毛廣海剛回家沒幾天,又跑出來了,可見高三暑假的家是多么呆不住。前天在樂為家,差不多也是我們這幫人,大前天是在藝婷家,在一起也無非打牌、看電視、閑聊,但大家聚在一起打發(fā)時間總好過自己呆著。
我抱怨網(wǎng)上查不到錄取信息,建國聽了我的描述,告訴我是我輸錯了網(wǎng)址。建國還沒說什么,施萊特就嘚瑟鬼上身,笑話我是不會上網(wǎng)的“土老帽”,我當然以牙還牙地還回去,笑話他《湘西剿匪記》同款黑色緞面的“土匪裝”。藝婷和金燕咯咯地笑我倆“土”到一家了,干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在一起得了。我深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越解釋她們編排得越起勁,便笑著隨意調(diào)侃了施萊特兩句,剩下的由得她們說去,總歸沒幾日大家就各奔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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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8月9日……星期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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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下雨了,悶熱稍有緩解,但煩躁卻沒見少。
等完了分數(shù)等錄取結(jié)果,這一天天數(shù)著日子等待的煎熬如同傳說中蒙住人眼在額頭持續(xù)滴水的酷刑,這種無聊而又懸心的折磨慢慢侵蝕人心中的防線,直至崩潰。要對抗這種折磨最好的方法是找點事做。
昨天在姥姥家?guī)兔χ漆u。今年我是毫無疑問的剁辣椒主力,媽媽、舅媽負責清洗,擦干辣椒,切姜蒜,攪拌。姥姥主持大局,負責指揮流程和把握關鍵的材料配比。黃豆已上好黃澄澄的霉殼平攤在一米多直徑的大簸箕上,晶瑩白亮的大粒粗鹽,二十多斤紅辣椒瞬間把客廳變成了小作坊生產(chǎn)間。客廳正中間擺著大腳盆,里面放著案板和雙刀,那是我的主戰(zhàn)場。
干活的時候手里不停,嘴是閑著的,可沒人會讓嘴閑著,東家長西家短的各種八卦就趁著這種時候迅速傳播。
遠房表舅的兒子前些年花錢念了個縣師范,畢業(yè)了找不到工作,去外地打工,最近帶回個外地女人說懷孕了要結(jié)婚,找遠房表舅要十萬塊錢。遠房表舅媽罵那個女人是想錢想瘋了的騷貨,把外地女人罵跑了,遠房表哥也跟著女人一起走了。遠房表舅的女兒高我兩屆,成績不好,沒上高中,念了個技校,畢業(yè)后跟朋友一起去南方打工,聽說傍上了個有錢的老板,年初開著大奔回來過一次,打扮得很洋氣,卻什么也沒給她爸媽帶,反找他們借錢說要做生意,結(jié)果也被遠房表舅媽拿著笤帚大喊著騙錢的騙子給趕走了……
他們講遠房表舅家的事就跟講故事、說笑話一樣,說有怎樣的爹媽就教出怎樣的兒女,于是各家兒女大PK便開始了:誰誰家的孩子有出息,考了個好大學,在大城市分配了好工作;誰誰家的孩子沒出息,在家好吃懶做,爸媽出錢給他開了個小賣部也不好好經(jīng)營,常伸手管爸媽要錢;誰誰家的孩子過年給爸媽買了什么大禮,還把老人接到城里去養(yǎng)老;誰誰家的孩子和街上的混混天天在游戲廳、麻將室鬼混,喝醉了打架,爸媽到處托人從局子里把他往外撈;誰誰家的孩子是個白眼狼,爸媽供他出國念書,書念完后就留在了國外,多少年都不回來一次……
茜堂姐因找工作沒在本地找,就成了姑媽口中的“白眼狼”。媽媽也和姑媽一樣,一面艷羨熟人家的孩子考上了好大學,一面唾棄考上好大學的孩子不回鄉(xiāng)工作、不留在父母身邊。我作為在場的唯一的孩子,這個話題終究會落腳在我身上。
我曾多次被親戚們問“如果考上了大學,之后打算在哪里工作?”,我的標準答案從來都是“考上好大學、回來找工作。”就像小時候親戚們愛問“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只準選一個”一樣,我的標準答案永遠是“都喜歡”。我一直知道大人們想聽到什么。
可知道標準答案、說出標準答案,那真的代表它就是我的答案嗎?我真的要考上大學了,過幾年要找工作了,我會像原來義無反顧說出的答案那樣,真的回來嗎?當現(xiàn)實越來越接近問題的假設場景,這個早已知道的標準答案也變得越來越燙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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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去上網(wǎng)查錄取進度,輸入了正確的網(wǎng)址,沒有結(jié)果。去磚瓦廠,孟班長說指導員還沒回來,不能答應我去學樂器。去藝婷家看她新拍的藝術照,藝婷告訴我肖偉走了第四軍醫(yī)大,通知下周去西安,學校連車費都匯來了,自己一分錢不用出。我知道那是個好學校,只是沒想到看起來文弱、靦腆、高分的肖偉也報了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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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8月11日……星期六……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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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等到了今天,今天是開放168熱線查詢高考錄取信息的日子。一大早,我一骨碌爬起來,沒洗臉刷牙就開始打電話,沒有錄取信息。之后分不同時段又打了好幾次,結(jié)果一樣。
完了,掉檔了!我揪著的心瞬間涌起一陣恐慌,大腦中一片空白與千頭萬緒交互撕扯,就像電視沒信號時隨機閃現(xiàn)彩條圖和雪花點一樣混亂。慌亂了半分鐘,努力摒除腦子里的所有想法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決定去學校了解情況。
錄取紅榜照例高高貼在校門口的白瓷磚墻上,還沒走近校門,遠遠便能看到剛貼出兩張。提前批里除了肖偉,我們班還有劉佳佳走了裝甲兵工程學院,其他被軍校錄取的,看名字大多是男生。去年復讀班的幾個牛人也榜上有名,不是交大就是南開。站著看榜的功夫,兩個老師拿著梯子從學校出來,把兩張A0的紅紙續(xù)貼在已有的兩張紅紙左邊,一些熟悉的名字也在上面。
在校門口碰到來看榜的狗熊,從他那得知了幾個還沒上榜但已查到錄取信息的同學情況。一個個錄取的消息讓我焦急不安的心一點點往下沉,失落蔓延,如寒冬湖面上的冰。理智竭盡全力站在光滑的冰面上,把失落往下踩,努力把失落藏進深深的湖底。狗熊也沒查到錄取信息,他說他打算去復讀班報名,萬一走不了,至少先把復讀的“坑”占上。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反正報名也不收錢,便隨他一起去了。
今年的復讀班已經(jīng)開班,只是還沒正式上課,以自習為主。在復讀名單上,我看到我們班有藝婷、毛廣海和其他十幾個人報名,除了我們班的,還有些熟悉的名字,例如葉培盛。
回到家,發(fā)現(xiàn)爸媽的爭吵已升級。媽媽在外面聽到別人傳了些走后門成功的消息,回家就責怪爸爸不關心我,不去求人努力爭取,要他去省城打探情況。爸爸吼媽媽聽別人瞎傳話,不了解情況,凈說沒用的話、做沒用的事。兩人吵到極致,幾乎快要動手了。
這時候最不痛快、最有資格窩火、發(fā)脾氣的人不應該是我嗎?我想安靜地自己呆會,不行嗎?可惜,我沒這個資格。架因我而吵,我只能擺出一副嬉皮笑臉、考不考得上無所謂的樣子去安慰他倆,去想辦法勸架。直到我打通錄取咨詢的人工臺,得知沒有錄取信息不一定是掉檔了,他們的針鋒相對才有所收斂。
我想得一絲清靜,借口陪藝婷上晚自習躲了出去,結(jié)果藝婷跟我講“四眼”講了一整個晚自習。好吧,這終究比夾在父母中間解決爭吵要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