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走近那黑布包的時候，紅光倏地暈染開來，仿若整個世界都是紅色的，帶著血腥氣。

　　我揉了揉眼睛，不知道這有什么好哭的。

　　當我的手真的碰著黑布包，脊背涼涼的，腳底也是涼的。燒不掉的骨頭輕飄飄的，有點硌人。透著縫隙，我瞧見了灰色的、黑色的。

　　我知道，這就是穿著紅裙子的鳳姑娘，鳳姑娘很瘦的，我是知道的。

　　懷里抱著鳳姑娘，我朝面前的中堂磕了三個頭。

　　跨過門檻的時候，天氣倒是轉晴了。白亮的日光，黯黑的布包，東氿河還在泠泠淙淙地流著，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06

　　許書景是最后一批下鄉的知識青年，哪怕這場盛大的鬧劇就快落幕。但許家這樣的小門小戶，找不到關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的名字出現在大紅色的紙上。

　　許書景運氣不錯，同行的人要么去了干校，要么是農場。只有他一個，因為讀過高中，成了教書先生。

　　東氿河流過的村子雖多，學堂卻是一個沒有。鄉民們傍河而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與幾百年前無異的日子。民風淳樸，稱得上是路不拾遺。

　　幾年前，領導巡視，坐船來的，是成阿公做夢都想買的那種蒙著黑光油亮的烏篷船。有沒見到的村民，來找成阿公打聽。成阿公用手比劃著，嘖嘖稱嘆，“看著就結實啊，好家伙，那么大呢！”

　　領導轉悠一圈，發現偌大的村子，連個學堂都沒有，就把辦學堂提起來。可惜，領導換了一茬又一茬，終究沒辦成。

　　知青太多，許書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上面索性就讓他做了先生。

　　鳳姑娘是他的第一個學生。

　　07

　　因為這明媚的日光，我心底竟產生了輕快的感覺。

　　廿十年沒走過，眼底這條路卻還熟悉著。有的幽曲的小道覆上了青苔，米粒大的苔花，說不出的惹人憐愛。

　　越往前走，越荒蕪，教人疑心路的盡頭是另一個世界。

　　走著走著，綠色植被下的紅色大門映入眼簾。紅色的漆剝落了，禿了的地方能看到木頭的蟲洞；銅獅子頭也褪了色。全然是歲月經過的樣子。

　　我抬起手，像古時候叫門一樣，輕輕叩了叩銅獅子下的銅環。

　　“咚——咚——”一聲一聲響著，虔誠又膽怯。

　　門開了，是一個女尼，我們誰也不說話，互相看著，彼此都透徹。

　　“進來吧。”女尼聲音有些沙啞，怕是嚎啕大哭過。鳳姑娘的法事全是她主持的。

　　她將我引到天王殿后面的凈室，里面擺著小小的茶幾，茶幾上還放著鳳姑娘的手帕。哪怕在佛面前，鳳姑娘也拘不住自己，大紅色的手帕，大紅色的血。

　　我漸漸聽不清女尼在說什么，像是一場夢一樣。

　　08

　　鳳姑娘還是第一次見著許書景這樣的人，書卷氣，干凈，村里的人每一個比得上。

　　許書景也是情竇初開，常常想，“這樣一個村子里還有這樣的女孩子，真是難得。”

　　老沈知道鳳姑娘有了身子，又嘆又氣又哭又罵。嘆自己沒有好好教導女兒，落得今日這個下場；氣女兒不自愛，又不便墮胎，怕是前腳請了赤腳先生，后腳村子里就有人說了；哭這半輩子的命苦，自己苦，女兒也苦；罵許書景是個畜生，沒擔當。

　　三個月前，鬧劇結束了，許書景也就走了。

　　鳳姑娘從不是小家子氣的女孩兒，只是笑吟吟地聽許老師說話。許老師看著鳳姑娘含笑的眸子，也笑著說，“等我安頓好那邊的事，我就回來接你。”

　　鳳姑娘笑笑，眼波流轉，“好。”我等你，等你娶我。

　　真是少年紅粉共風流。

　　末了，鳳姑娘去了寂照庵，跟素心法師作伴，就是我之前見著的那個女尼。人們漸漸忘了鳳姑娘幾年后，芳姑娘也嫁人了。

　　09

　　一路奔波，我終于帶著鳳姑娘離開了村子。

　　那里從不是鳳姑娘的樂土。離開的時候，東氿河的蘆葦蕩也開始抽枝、拔高了，頹頹的模樣無影無蹤。我撅了根，插在了鳳姑娘的碑前。

　　我終究是滿足了鳳姑娘的遺愿，生未同衾死同穴。

　　看著楊柳依依，我兀地想到十五年前，許家知道鳳姑娘后來接人，鳳姑娘笑瞇瞇地跟我講，“家去吧……”

　　這是鳳姑娘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