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紛點擊了“確認提交“按鈕，屏幕上跳出“報名成功“四個綠色大字。她盯著那行字看了許久，直到眼睛發酸。公務員考試報名表上“現居住地“一欄，她已經把“BJ市HD區“改成了“SX省L縣“。
手機震動起來，是譚家華發來的消息：「今天加班，可能回不來了，你別等我。面試準備得怎么樣？」
雨紛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遲遲沒有落下。三天前，她終于接受了表姐推薦的縣城稅務局崗位報考建議，卻一直沒有勇氣告訴譚家華。他們之間仿佛隔著一層薄而堅韌的膜，誰都不愿先捅破。
「還好。」她最終只回復了這兩個字，然后關掉了對話框。
窗外，BJ的秋意漸濃。雨紛站在出租屋的窗前，望著樓下匆匆走過的行人。一年前剛來BJ時，她曾為這座城市的活力而著迷，現在卻只感到疲憊和迷茫。
手機再次響起，這次是母親。「紛紛，報名了嗎？你表姐說這次只招三個人，得抓緊復習！」
「已經報好了。」雨紛回復道，胸口像壓著一塊石頭。
「太好了！媽給你買了公務員考試的資料，還托人找了往年真題。你什么時候回來？房間都給你收拾好了。」
雨紛深吸一口氣，終于下定決心：「我下周就回去。」
發出這條消息后，她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氣，跌坐在床邊。床頭柜上放著她和譚家華在頤和園的合影，那天陽光很好，他摟著她的肩膀，兩人笑得無憂無慮。
晚上十一點，譚家華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發現屋里只開了一盞昏黃的臺燈。雨紛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懷里還抱著公務員考試的復習資料。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想抽走那本書，卻驚醒了淺眠的她。
“你回來了。“雨紛揉了揉眼睛，下意識合上了手中的《行政職業能力測驗》。
譚家華的目光落在那本書上，表情凝固了一瞬，又迅速恢復正常：“開始復習了？“
“嗯。“雨紛坐直身體，不敢看他的眼睛，“家華，我有事想跟你說。“
譚家華在她身邊坐下，身上還帶著秋夜的涼意：“我聽著。“
“我決定...回老家考公務員。“雨紛終于說出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下周就走。“
房間里安靜得可怕。譚家華一動不動，仿佛變成了一尊雕像。良久，他才開口，聲音沙啞：“你想清楚了嗎？“
“在BJ我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不能一直靠你養活。“雨紛絞著手指，“媽媽說的也有道理，女孩子穩定一點好...“
“這是你想要的嗎？“譚家華打斷她，眼神銳利如刀，“穩定？“
雨紛的眼淚終于落下來：“我不知道！但我真的累了，家華。每天投簡歷、面試、被拒，我感覺自己像個廢物...“
譚家華猛地抱住她，力道大得讓她肋骨發疼：“你不是廢物，你是我見過最聰明、最有才華的女孩。“他的聲音在她耳邊顫抖，“我只是不想你因為一時的挫折放棄自己的夢想。“
“那我們的夢想呢？“雨紛靠在他肩上，淚水浸濕了他的襯衫，“你說過要帶我去冰島看極光...“
“我們可以一起去，等你考上后休假的時候。“譚家華捧起她的臉，額頭抵著她的，“我會等你，無論多久。“
雨紛閉上眼睛，不敢告訴他，縣城稅務局的新人可能五年內都沒有出國旅游的資格。
接下來的日子像被按了快進鍵。收拾行李、退租、告別BJ的朋友。譚家華請了假送她去火車站，一路上兩人都刻意回避著即將到來的分離。
站臺上，雨紛緊緊抓著譚家華的手：“你可以來看我，高鐵只要四個小時。“
“嗯，等我這個項目告一段落就去。“譚家華把她的碎發別到耳后，“專心復習，但別太累。你一定能考上。“
火車進站的廣播響起，雨紛突然撲進他懷里：“家華，如果我考不上怎么辦？“
“那就回BJ，我們重新開始。“譚家華吻了吻她的發頂，“記住，無論你做什么選擇，我都支持你。“
火車開動時，雨紛透過車窗看到譚家華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視線中。她摸出手機，發現他剛剛發來一條消息：「幫你整理了邏輯推理題的解題技巧，在郵箱里。愛你。」
雨紛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她多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樣，永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L縣比雨紛記憶中的更小、更安靜。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葉子開始泛黃，路上行人步履悠閑，與BJ的快節奏形成鮮明對比。
父母對她回來考公務員的決定喜出望外，專門把朝南的臥室重新裝修給她做書房。桌上堆滿了各種公務員考試資料，墻上貼著復習計劃表，精確到每小時。
“紛紛，這是你王阿姨的兒子，在縣財政局工作。“回家第三天，母親就迫不及待地安排了相親，“小伙子人不錯，家里有兩套房子。“
“媽！我有男朋友。“雨紛煩躁地合上筆記本。
“那個BJ的？“母親不以為然，“異地戀不靠譜。再說了，你考上公務員就是鐵飯碗，多少人想找這樣的對象。“
雨紛沒有爭辯，只是默默戴上耳機，調出譚家華發來的邏輯題講解視頻。他的聲音通過耳機傳來，熟悉而溫暖，讓她暫時忘記了身處何地。
備考的日子單調而充實。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刷題到深夜。譚家華每天都會發消息鼓勵她，晚上抽空視頻輔導她最薄弱的邏輯推理部分。有時候他加班到凌晨，還是會堅持給她發一條語音道晚安。
筆試那天，雨紛驚訝地發現，譚家華教她的解題思路讓很多難題迎刃而解。特別是圖形推理部分，她幾乎能立刻看出規律——這得益于他們曾經一起玩的那些數獨和謎題游戲。
一個月后，成績公布，雨紛以筆試第一的成績進入面試環節。全家歡天喜地，父親甚至放了一掛鞭炮慶祝。雨紛第一時間給譚家華打電話，聽到他激動的聲音：“我就知道你能行！接下來準備面試，我幫你模擬。“
面試前的周末，譚家華突然出現在雨紛家門口。他拖著行李箱，臉上帶著疲憊而燦爛的笑容：“請了兩天假，來給我的狀元做特訓。“
雨紛撲進他懷里，聞到他身上熟悉的雪松香氣，混合著旅途的風塵。兩天里，譚家華模擬各種面試場景，幫她調整表達方式和儀態。臨走時，他在她筆記本扉頁寫下一行字：“記住，你是最棒的。“
面試當天，雨紛穿著母親精心挑選的藏青色套裝，頭發一絲不茍地扎成馬尾。面對五位嚴肅的考官，她起初有些緊張，但很快找回了在BJ做匯報時的自信。當被問及“為什么放棄大城市回到縣城工作時“，她給出了準備好的標準答案：“想為家鄉建設貢獻力量。“但心里卻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問：真的是這樣嗎？
最終，雨紛以總分第一的成績被L縣稅務局錄用。收到通知的那天，整個家族都沸騰了。親戚們紛紛登門祝賀，母親臉上洋溢著驕傲的笑容。只有雨紛自己知道，她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開心。
晚上視頻時，譚家華看起來比她還興奮：“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行！等過了試用期，你可以申請調去省局，甚至總局...“
“家華，“雨紛打斷他，“稅務局的工作可能和你想象的不一樣。“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怎么了？“
今天我去單位報到，科長帶我認識同事。“雨紛壓低聲音，“他們聽說我是BJ回來的，眼神都很奇怪。有個前輩直接問我'是不是在大城市混不下去才回來的'。“
譚家華的眉頭皺了起來：“別理他們。你是憑實力考上的，比那些靠關系進來的人強多了。“
雨紛勉強笑了笑，沒有告訴他，下午科室開會時，她針對某個稅收政策提出了不同看法，結果被科長當眾批評“年輕人不要太張揚“。
掛斷視頻后，雨紛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手機震動，是單位的工作群消息。她隨手點開，看到同事們正在討論周末聚餐，卻沒有人@她。在BJ工作時，團隊每次聚餐都會熱情地邀請她這個新人參加。
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感突然襲來。雨紛打開相冊，翻看和譚家華在BJ的照片。那些燈火通明的寫字樓，人潮涌動的地鐵站，深夜依然熱鬧的大排檔...這一切都離她那么遙遠了。
稅務局的工作比雨紛想象的更加刻板。每天早上八點準時打卡，中午休息兩小時，下午五點下班。同事們談論的話題無非是孩子的成績、哪家超市打折，或者領導的家務事。
雨紛被分到稅收政策科，主要負責解答納稅人的政策咨詢。工作內容并不難，但繁瑣至極。更讓她不適應的，是單位里復雜的人際關系和無處不在的潛規則。
“小秦啊，這份材料你幫我整理一下。“入職第二周，科室的張姐就堆了一摞文件在她桌上，“我女兒明天期中考試，得早點回去。“
雨紛剛要答應，旁邊的同事小李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那是張副局長的小姨子，她的活最后都是新人做。“
果然，接下來的日子里，雨紛不僅要完成自己的工作量，還要應付同事們丟來的各種雜活。她安慰自己，新人多做事是應該的，直到有一天——
“雨紛，這個季度的工作總結你寫一下。“科長遞給她一份文件，“參考去年的格式，數據我已經讓人準備好了。“
雨紛翻開文件，發現數據明顯有問題，幾個重要指標與系統記錄不符。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科長，這個應征稅款增長率好像算錯了，實際應該是...“
“就用這個數。“科長打斷她，聲音冷了下來，“去年我們局在全市排名靠后，今年必須有所提升。你剛來不懂，按我說的做就行。“
雨紛站在原地，感覺血液一點點變冷。在BJ工作時，她曾因為堅持數據準確性得罪領導；現在，她面臨同樣的選擇。
最終，她交上去的報告使用了真實數據，只是在備注里委婉說明了統計口徑差異。第二天，科長把她叫到辦公室，臉色陰沉：“年輕人要懂得審時度勢。你以為考了第一就很了不起？在體制內，有些規矩比能力更重要。“
那天晚上，雨紛和譚家華視頻時情緒低落。他敏銳地察覺到了異常：“工作上遇到麻煩了？“
雨紛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白天的事告訴了他。譚家華的表情漸漸嚴肅起來：“這是原則問題，你做得對。虛假數據會誤導決策，最終損害的是公眾利益。“
“但在體制內，有時候需要'靈活處理'。“雨紛苦笑著引用科長的話，“家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適應這種環境。“
“那就不要適應。“譚家華斬釘截鐵地說，“堅持你認為對的事，就像在BJ時一樣。大不了辭職，我養你。“
雨紛心頭一暖，卻又感到一絲隱憂。譚家華似乎永遠無法理解，在這個小縣城里，一份體制內工作對她和家人意味著什么。
周末，母親又安排了相親，這次是縣醫院的一位醫生。雨紛堅決拒絕，結果引發了一場爭吵。
“你都28歲了，還不考慮結婚？“母親氣得聲音發抖，“那個譚家華再好，能給你什么？異地戀遲早要分！“
“我的事不用你管！“雨紛摔門而出，一個人在縣城街頭漫無目的地走著。路過一家奶茶店時，她看到里面坐著一群年輕人，正熱烈地討論著什么。他們穿著時髦，談吐自信，一看就是在大城市讀過書的。
雨紛鬼使神差地走進去，點了一杯奶茶。鄰桌的談話聲飄進耳朵：
“我準備辭職回上海了，實在受不了這里的氣氛。“
“我也是，下個月就走。縣里這些單位太壓抑了，做什么都要講關系。“
“你們聽說了嗎？稅務局新來的那個女生，BJ名校畢業的，好像也受不了...“
雨紛的手一抖，奶茶灑在了裙子上。她倉皇離開，心跳如鼓。原來她不是唯一一個格格不入的人，但其他人選擇了離開，而她呢？
回到家，她收到譚家華發來的消息：「實驗室的AI模型被國際期刊收錄了！主編特別表揚了我的算法設計。等發表后，我可能有機會去美國參加學術會議。你要不要一起？可以順路去冰島。」
雨紛盯著手機屏幕，眼淚模糊了視線。譚家華的事業正在騰飛，而她卻困在這個小縣城里，每天為一些毫無意義的數據和人際關系煩惱。他們之間的差距，正在以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拉大。
她擦干眼淚，回復道：「恭喜你！太為你驕傲了。不過我剛剛入職，可能請不了那么長的假。」
譚家華很快回復：「沒關系，以后機會多的是。對了，下周末我調休，可以去L縣看你！」
雨紛的心猛地一跳。她既期待又害怕見到譚家華。在這個她長大的小縣城里，他會顯得多么格格不入？而他們之間，又還能有多少共同語言？
夜深人靜時，雨紛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在冰島的冰川上，四周是無盡的藍。譚家華在不遠處向她招手，她卻怎么也邁不開腳步。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雙腳被凍在了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