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琴座是北天星域最明亮的一組星座,七顆星整齊地排列成豎琴的三根琴弦,右上角的維加星是著名的“夏日大三角”中的一顆。因而,它雖然比一旁的天鵝座和武仙座小了不少,但在夏天的夜晚里卻更好辨認。
路德正站在拉德洛城堡的頂層仰望夜空,分辨著天琴座的幾根琴弦,這是公主小的時候經常拉他一起玩的游戲。但此時瑪麗正把自己一個人鎖在屋里,不愿又或是不敢出來見他。
路德嘆了一口氣,低下頭看向了城堡的東南,那是倫敦城的方向。
今日一早,英王亨利八世宣布建立英格蘭圣公會,命令王國境內所有天主教會即刻停止向梵蒂岡的效忠和獻金,轉以國王本人為最高執行官,違抗者將以叛國罪論處。而按照女王對路德所說的,早有準備的范海辛和一眾圣徒絕不會袖手旁觀。
但此刻遠在拉德洛城堡的他,還沒有從倫敦收到任何的消息,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
最后看了一眼清澈的夜空,路德準備回閣樓休息。但他忽然發現,剛剛辨認出的天琴座似乎有些不一樣,中央的兩顆星組成的琴弦上,居然多了一顆亮星。幾秒鐘之間,它閃爍的金色星光便蓋過了北天星域里的所有星辰,并且還在變大、變亮!
路德馬上察覺到了一絲詭異和危險的氣息,但他沒想有到的是,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那顆“星星”瞬間飛臨路德的眼前,他在臨近的最后一刻看清了它的原貌:
那是無數柄金色的儀仗長槍!
十字形的槍尖燃燒著一團團圣火,散發著耀眼的赤紅光輝,燦若星辰。
最先到達的也是其中最華麗的一柄長槍,輕而易舉地貫穿了路德的胸膛。它以破空的極速裹挾著他的身體,一層接著一層,砸穿了城堡從上到下的所有石墻,把路德死死地釘在了天井花園的地面之中。
隨著一陣陣雷音呼嘯而來,火焰長槍接連墜下,城堡的內外城墻、屋宇塔樓頃刻崩塌。
青灰色的石磚四散滾落,掀起陣陣塵土,但又馬上被長槍之上的圣火點燃。
一時之間這座安逸的古老城堡里,煙塵四起、火光沖天,如臨天罰。
路德努力睜開了雙眼,看到了城堡之內的景象,也看到了自己的胸前插著的金色長槍,它噴吐的火焰還在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路德屏住呼吸,用雙手握住它用力地一拔。
長槍分毫不動,反倒有一股鮮血從他的嗓子里涌了出來。
敵人隨時會到,他沒有多少時間。路德把嘴里的血吐在一旁,正準備再次用力,卻發現有一雙靴子踩在了長槍的槍尾上。
“好久不見,路德。”
路德抬頭望去,先看到了三對潔白無暇的羽翼。
它們一同托舉著一個穿著主教禮服的銀發男子,在火光與星辰的映襯之下,宛若天神。
“你...是誰?”路隱約猜到了他的身份,但想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是誰?呵呵,你還真是什么都忘了啊。”范海辛居高臨下,面露譏諷地看著路德,好像在欣賞他的痛苦,“這樣的話,可就少了許多樂趣,你說是不是?”
范海辛話音一落,插在路德身上的長槍猛然噴吐出了一團火蛇,在路德的身體內四散沖突。
“啊——”路德在熱流的侵襲之下,忍不住喊了出來。在圣火的炙烤下,他馬上就連喊叫的力氣也漸漸散去,癱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但在二人都注意不到的地方,路德的血管之中,有一些變化正在悄無聲息的發生。原本混雜在路德血液中的一縷縷暗黃色的細線,經過圣火的焚燒,逐漸分裂、破碎,變成了無數微小的斑點,閃爍著金色的光輝。
范海辛拔出長槍,槍尖在他手中重新聚起了一團圣火。接著他把長槍對準了路德的眉心,準備結束這一場華麗的演出。
“路德你在哪?路...”
一個小女孩的身影出現在了轉角,打亂了范海辛的行動。
路德聽到瑪麗的聲音,強打精神睜開了雙眼。他發現公主并沒有受傷,只是渾身上下都是灰塵,慌亂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快...跑...”路德看著瑪麗,用盡最后的力氣說道。
然而讓路德更加絕望的是,在他的眼前憑空出現了一股勁風,瑪麗被裹挾著撞到了一段半截石墻上,生死不知。
“不用著急,你和她,血族和英格蘭王室,都得死。”范海辛背后的羽翼輕輕閃動的同時,手中的長槍也落了下來。
路德心中萬念俱灰,閉上了雙眼,等待著最后一刻的來臨。
然而他并沒有等來任何意料之外的感覺,只有被貫穿燒焦的身體帶來的疼痛。
“難道這就是死亡么?”
路德邊想著邊睜開了眼,卻發現他還躺在城堡的地上,而時間在他死亡前的一瞬間停止了。
范海辛像一座古典的雕塑端舉著長槍,城堡內所有的火焰維持著最后一刻耀動的姿態,漫天的繁星甚至不再閃爍,所有的聲音也消失不見。
萬物定格,萬籟俱寂。路德眼前所見的一切,如同一幅末日審判的油畫。
但他發現,范海辛胸前的十字架還在閃爍著光芒,而且越來越亮。
突然,定格的畫面從十字架所在的中心,向四周延伸出了一條條曲折的裂痕,緊接著便像一面鏡子被打破一樣四散地碎裂開來。
一切又都活了。
火焰接續著定格前的姿態熊熊燃燒,發出的噼啪響聲混雜著夜空的風聲傳入路德的腦海。但在畫面碎裂的同時,路德注意到范海辛嘴角微微上翹,如同早有預料一樣化作了一道閃電沖出了城堡,在萬米的高空之上,和東南方向飛來的一個暗影迎頭相撞。
撞擊激蕩而成了一股猛烈的狂風,它呼嘯而下,吹滅了城堡里所的火焰。緊接著是一聲震天巨響,傳遍了整個什羅普郡。
路德頂住烈風的襲擾睜眼看去,天空竟然被一道虛空的屏障分隔成了兩個部分,一面是普照的圣潔光輝,眾多面無表情的天使在金光之中佇立,有如天堂;另一面是凝結的幽暗云霧,無數青面獠牙的惡魔在黑云之間出沒,宛若地獄。
圣光與黑霧也在相互侵襲、角力、纏繞、燃燒,天使與惡魔在激斗之中紛紛隕落,最后金色的世界吞噬了黑霧,化作了一顆巨大的火球,墜下夜空。
路德雖然擔心女王的安危,但眼前的這場對抗顯然不是他能左右的。他用還算完好的雙臂支撐起身體,然后掙扎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了一旁的半截墻壁前。
感受到瑪麗身上傳來的心跳,路德松了一口氣,然后強忍著渾身的劇痛,把昏迷的公主安放到城堡地下的一間倉庫里。
再次回到城堡地面上,路德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飛快地恢復。
他沒有多想,只是加快步伐離開了破碎的城堡,看向火球墜落的地方。那里是一大片橡樹林,但因為相隔太遠,他只能隱約地看見樹林之中有一團火光。
路德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他不想成為女王戰斗的累贅,但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去吧,去吧,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他咬了咬牙,最終跑向了那片樹林。
一路之上,路德燒焦的血管和內臟不斷恢復,胸口前后貫通的巨大創傷也神奇地開始彌合,最后只留下來一段長長的傷疤。
他的身體也在不斷地變強,速度也逐漸加快,最后變成了一團暗影沖向那片森林。
從二十年前蘇醒以來,路德從來沒有這么強大,但也從來沒有過這么慌亂和焦急。
因為,隨著身體的恢復,一些東西也慢慢地在路德的腦海里浮現出來,而這一次不是幾個詞、幾句話的記憶碎片,而是無數的碎片拼湊而成的一段遠古的回憶:
回憶開始的時候,只有他和她。他們一同暢游世界,到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人類做朋友。那時的人類沒有這么多,也很弱小,他們和人類一同發明一些工具和武器,采集漁獵,一同生活,度過了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后來有一天,他們遇見了兩個特殊的人類。一男一女,自稱為神明的使者,擁有著寄于精神之中的力量,和他們血液中的力量一樣強大。使者邀請他們一同統治人類,他們拒絕了,然后遠走高飛,隱蔽了起來。
使者的統治慢慢擴大,信仰神明的人也慢慢增加。不僅如此,使者還用源于精神的神力注入了一部分人類,稱做使徒。然后,兩個使者率領著眾多使徒找到了他們,開啟了戰爭。
他們寡不敵眾,節節敗退,不得不學習使者,分離出自己血液中的力量注入人類,成為他們的伙伴。他們和新加入的伙伴一同抵御了使者的進攻,但不論是伙伴們還是他們兩個都慢慢地患上一種奇怪的病:他們吃不下人類的食物,反而開始把人類當做食物,而且一旦饑餓就會喪失理智,捕殺人類。
他們十分傷心和苦惱,只好對自己和伙伴們立下禁令:不能殺害人類,只能幫助人類,來交換鮮血。但意外還是經常發生,人類也開始把他們當成怪物,叫做吸血鬼,然后投靠使者的信仰和陣營。
就這樣過了好多年,他們和伙伴們慢慢從人類的社會里獨立了出來,與幾乎控制著所有人類的使者對抗。但他們還記著這一切開始的原因,和過去美好的時光。有一天,他們偶然聽說遙遠的東方也出現了使者,但卻被徹底打敗了。他決定前去一探究竟,尋找結束一切的辦法。
最后的最后,記憶開始變得模糊。他似乎歷經艱險找到了辦法,但回來的時候卻發現他們的家園已經被摧毀,無數的伙伴倒在地上死去。他像發了瘋一樣到處尋找,最后在一片樹林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她。
回憶到此便戛然結束,路德看不到之后的事情。而且不知是否是因為時間太過漫長,在這份跨越千年的回憶中,路德看不清他和她的面孔,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回憶之中究竟是誰,像是在旁觀一段別人的記憶。
好像缺少了一個碎片,來把他和這份回憶連接起來。
“會是什么呢?”路德一邊苦惱地想著,一邊也更加焦急地飛奔進了那片樹林。
穿過層層火焰的包圍,他終于來到了那顆巨大火球墜落的地方。眼前是一片圓形的空地,所有的樹木都在火球墜落的瞬間燃燒殆盡,只剩下燒焦的灰燼在空中飛舞。
和回憶里最后的畫面一樣,卡米拉倒在空地的中央,像一只被狂風驟雨吹落的蝴蝶。背后的一對與她嬌小身軀不成比例的黑色羽翼鋪展在地面上,上面遍布割裂的血痕,左邊的羽翼已經殘缺不堪。
路德屏住呼吸走到了近前,發現卡米拉的身上同樣傷痕累累,除了火焰炙烤的灼痕,還有有幾處洞穿的槍傷已是血肉模糊。
血!
鮮血!
此時此刻,路德最不想見到的事情發生了。
他剛剛受了太重的傷,也流了太多的血。卡米拉身上流出的鮮血刺激著他的神經,嗜血的渴望眼看就要沖垮最后的理性。
路德壓抑著自己的欲望,把目光從卡米拉的鮮血上移走,艱難地轉過了身。
但路德突然感覺到,自己被一只有力的羽翼緊緊地纏住了。
“是范海辛?”
路德剛剛閃過這一念頭,卻發現這只羽翼并沒有繼續用力纏繞,而是溫柔地把他拉向了身后,倒在了卡米拉的身上。
此時路德伸出的獠牙正對著卡米拉白皙的脖頸,他感覺到了一絲十分熟悉的鮮血味道,理性瞬間淹沒在了欲望的海洋之中。
卡米拉也順勢松開了自己的羽翼,用滿是傷痕的雙臂環抱住路德。她感受到脖頸處隱隱的疼痛,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頭。
“喝吧,喝吧,沒事的,只不過這是最后一次了。”
卡米拉對著路德的耳邊喃道,眼底卻不知何時泛起了一絲淚光。
“最后一次了,你還是沒有想起來么?
“德古拉!!!”
德古拉......
德古拉......是誰?
德古拉......是......我......
我......是路西法·德古拉,
她......是切西婭·卡米拉,
路德回想起了他們真正的名字,也是他回憶里缺失的最后一個碎片。
回想起了一切的路德慢慢抬起了頭,看著卡卡米拉的眼睛聲音顫抖地說:
“對不起,我又來晚了”
卡米拉知道她的路德終于回來了,他終于回來了。
滿臉淚痕的卡米拉欣慰地笑了,但呼吸的氣息卻在逐漸變弱。
看著卡米拉的笑容,路德突然伸出左手的指甲向著右臂的動脈割去,卻在半空中被卡米拉攔住了。
她看著急切的路德,搖了搖頭說:
“這一次,沒有用了。”
路德咬著牙,有些倔強地掙脫了卡米拉的手,說:
“不試試怎么知道!”
“沒關系的,我們已經一起度過了很長的一段時光了,不是么?”卡米拉轉而用被甩開的手撫摸著路德的臉頰,“只不過你沉睡后的這一千年里,我一個人有些寂寞。”
路德不想就這樣放棄,但在內心深處也痛苦地明白,這一次他真地也無能為力了。
“我不該去尋找那個方法的,這樣我們可能還在最初的家園里,他們也沒辦法得逞。”路德停下了動作,自責道。
“你忘了么?那是我們兩個一起決定的。”卡米拉說話的聲音慢慢變小,撫摸著路德臉頰的手也無力地放了下來,“對了,那個方法,你找到了么?”
“找到了。”路德的眼里有淚光閃過。
“那就去把這一切都結束吧。”
“我們,不說這些了。”路德把卡米拉抱在懷里。
“好,你說不說...就不說。”
卡米拉說的話開始斷斷續續,
“路德,我...覺得有點冷。”
“不冷,”
路德抱得更緊了些,
“有我在呢。”
“嗯,那你...你要一直在哦,
“不要...像上次那樣,
“我一醒來你就...睡著了...不理...不理我了。”
卡米拉慢慢地閉上了雙眼,聲音也變得微不可聞。
“我在,我一直在,這一次我不會走了。”路德說著,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路...路德。”
“嗯,我在。”路德把耳朵貼在卡米拉的嘴邊聽著。
“我...害怕...”
“有我在,不怕的。”
“路...
“路...德...
“我在這。”
“我...我...不...
“不......冷了......”
“卡米拉!”
“卡米拉!”
“卡米拉————”
他跪在地上,一遍遍呼喚著她的名字,但她卻再也聽不到他的呼喚了。
四面環繞的椴樹林里,夜風的呼嘯混雜著枝葉顫抖的沙沙輕響,如同星空中的天琴座彈奏的,一篇凄美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