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有人在惦記,林是幸運的,我應該嫉妒的,不是嗎?
真的是那樣嗎?
林又坐在椅子上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他說一夜之間做了好多夢。
和姐姐的關系,到了冰點。
終于到了最終判決的時刻。沒有那兩個親愛的小侄女,只有她們的爺爺,她,林,還有一個大概是通報員。
這一刻,才真正知道她的債務達到了多么可怕的程度!比那巨額欠款更令人驚訝的是,何以一步一步欠下?
判決的結果好像實在沒有稍改觀的可能。老人來回踱著步子,林呆呆地坐著,失掉了神魂。
她讓林懂得,欠的債是必須要還的,而姐弟之間只剩債償。
那種感覺很痛苦,被血脈相連,完全由不得自己選擇。既不能選擇繼承何種血統,也不能選擇不和誰繼承同種血統。
她罵林沒良心,說還不如養條狗。
除夕夜,年夜飯已經過半,可她還沒回家,不知道在哪個地方,更不知道在那里做什么。春節聯歡晚會已經開場,按照慣例,先上演一出《春回大地》。
她從樓梯上冒頭,沒理其他人,其他人也沒有理她,徑直去廚房吃早已冰冷的飯菜。簡單幾句更像是質問的詢問,雙方都清楚和對方已經談不攏了。
林轉身到屋外,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手腕粗木棒,往她那身皮肉上招呼。沖突已然開始,結果只有決裂。
林頂著寒冷刺骨的夜風,獨自步行在回家的路上。
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連吼叫的欲望都沒有,只是將雙手揣進衣兜,默默邁著腳步。
漆黑的長夜,她鉆進了無底的山洞,越走越深,越深越迷茫。
火把熄滅了,她孤零零地立在分叉路口。
回頭么?看不見來路;向前,向左,向右?無所謂,都一樣漆黑,誠然已被黑暗包圍,她已走投無路。
孤獨,無助,抱怨,失望,絕望。
她嗔目裂眥,在掙扎中死去。
林失去了唯一的,親愛的姐姐!
魯迅先生在《我們怎樣做父親》里說,父與子間是生命的傳承,只為讓人類走向進步。養子教子,不是為了將來要享子的回報,只是希望他更進步,更向前。林很贊同先生的觀點,如果別的哪位父母非要自家的孩子割肉相喂,以報養育之恩,而孩子不肯,自己會毅然站到孩子這一邊。
她的魂靈來到林身前,林成了那個被討債的孩子。
如父如母的姐姐向自己討債,討還從小到大的養育之恩,自己沒法站到“不肯割肉”孩子一邊,因為無法忘記……
自己的受苦受難,真的無關緊要的。
要吸血,可以的;要吃肉,可以的!
可母親怎么辦?
自己失掉唯一的姐姐,她失掉唯一的女兒。如果自己再離她而去,她可怎么辦呢?
憎惡那靈魂,變得憤怒,罵她,打她,拷問她。不關心她為什么要吸血吃肉,只想問為什么她會變成吸血吃肉的樣子?為什么,為什么?
那是值得紀念的一天,林第一次擁有死去的勇氣。
躺在床上,他想象著雙手緊握一把匕首,一寸一寸插進自己的胸膛,等著供以為生的最后一滴血液流出體外,就此永遠沉睡不復醒。
很長一段時間,他感覺自己快死了,至于何種死法不得而知,也不甚關心。一出門,就陷入和哪輛卡車或者轎車搶道,或者爭奪先行通過路口的位置。他們互不相讓,誰都想橫沖直撞不管不顧。心里的火星無限漫延,散播到哪里都能遇到助勢的風。
來吧,干上一架!
卡車司機也是個暴脾氣,根本不松油門,真的一下將林撞飛。就這樣林在一瞬間死去——而不是一秒鐘——腦子里根本來不及思考其他,剎那間就徹底失去知覺。
再見,這混蛋的世界!
可我還在這混蛋的世界。
我堅信女人不是水做的,啤酒才是!
兩個女人已經喝完一箱山城,臉也不紅,頭也不暈,盡管行為和語言仍然令我琢磨不透,但一定都處于清醒狀態。
她們叫來服務員買單。
“剩下的需要打包嗎,啤酒是可以退的!”
“叫你現在買單,是怕你等會兒找不到買單的人。”
漂亮的服務員聳聳肩,收下鈔票離開。
繼續喝。
兩個并不膨脹的肚子,那些喝進去的水都去哪了?
“你后悔嗎?”
“不后悔,為他求情有什么好后悔的?”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長葫蘆用筷子剝掉整塊魚骨架上最后的肉沫,“我們就像野蠻的強盜,只顧自己從他身上攫取快樂,可他也有需要快樂、也有孤獨的時刻,而那時又有誰在陪著他?”
地板上落單的蝴蝶重新振動翅膀,它決定逃回外面的世界。
它左右逡巡,身子拍打著玻璃撲簌作響,怎么也無法穿過透明的墻。
飛高一點,再飛高一點,出口就在頭頂,千萬別停下!
它累了,停下了,趴在玻璃上如死般沉寂。
“我前幾天去西班牙,在巴塞羅那找到了那條魚。”
“嗯哼,她才是罪魁禍首!”
玫瑰沒有碰杯的打算,海芋先干為敬。
“魚是最了解他的,我想問她,有什么辦法能夠把他找回來。
“她說沒人能叫醒裝睡的人。
“關鍵是,叫醒他干嘛?”
“叫醒他干嘛?”海芋低聲自語,眼神游離。
“我們都很自私。硬將過失推給魚,推給對方,以致最親密的姐妹形同陌路。硬要逼著他回來……”
路過的小女孩也發現了迷路的蝴蝶,她想幫幫它。
那只胖嘟嘟的小手伸進窗來,要帶蝴蝶回家。蝴蝶自身太過脆弱,還是女孩分不了輕重?蝴蝶失掉了半邊翅膀,又摔落到地上。
“有福欣然與人同享,有難只愿自己獨當。
“他總按自己的道理行事,本無對錯。”
“可在別人眼里,他的道理不一定都對!”
“是啊,誰都一樣,以為只有自己的道理才是道理。”
“C’est la vie。”
“C’est la v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