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孟除了畫畫,最愛他家小娘子。
等他畫完千里江山,就娶他家小娘子。
小娘子姓何,小名喚兮兮。兮兮有雙大眼,眼睛亮晶晶,好似天上星。我勸王希孟藏好它,別讓兮兮被我父皇發現了,我父皇最喜讀手可摘星辰。
兮兮喜著素黃綢,我偏愛那些熱烈地能擠出春夏秋冬錦緞。兮兮愛笑,也愛哈哈大笑,不像傷春悲秋的世家小姐。這一點倒是同我像。只不過她畫畫技藝比我高超太多,且是無師自通。兮兮可以給王希孟的畫題詩,也可以混墨,甚至能補畫描白。我只能蹲在一旁,數著地上路過的螞蟻和天上飛過的鳶鳥。風箏吱呀悠,我們三人,待了半個夏天。
王希孟蹲在院子里曬畫時,兮兮就站在門下看著。陽光照在畫上,照在王希孟身上,照在兮兮身上,院子里有一顆銀杏樹,綠色的樹葉落了滿地,剪碎了光的影子。我怕曬,站在影子下不敢出來。
“希孟,希孟,希孟!”,兮兮這樣叫王希孟,如鴛鴦尾巴拂過水面,能蕩出兩圈水紋。
“王希孟!王希孟!王希孟!”,我這樣叫他,字正腔圓,頂頂刁蠻,像秋風掃落葉。
我覺著王希孟今天不對勁,他沒說千里江山圖,也沒說他的小娘子。只是看著太合湖兩岸的垂柳不說話,卻又不像在看垂柳。
像極了我父皇看的樣子,臉上帶著笑,眼睛盯著美人曼妙的腰肢,卻又似在看別的,透過了那個人,那座宮殿,甚至透過了那片圈起的四方方的天空。
“你怎么了?你家小娘子同你鬧脾氣了?”我挪了挪,甩了顆石頭進湖里,撲通一聲,驚著了湖中的荷花精。
王希孟搖頭,牽起唇笑了笑,卻又嘆了口氣。
這樣凡人的神情,居然會出現在半仙王希孟臉上!太稀奇了有沒有!
“那你畫得如何了?”
“回殿下,快完了。”
王希孟也撿了塊石頭往湖里甩,石頭在湖面上蹦跶了幾下,掙扎著還是沉了下去,湖面上的漣漪全是它掙扎的痕跡。
他忽然轉頭,一半臉在陰影里,一半臉曝在陽光下在我眼前,“殿下想不想看看?”
這男人怎么都曬都不黑嗎?
我被刺得頭發昏,且他的千里江山圖從未給我瞧過,不瞧白不瞧。我點了點頭。
反正不看白不看。
登峰造極,千里江山圖登峰造極。
丘陵連綿,崇山峻嶺。白衣修客,水榭花都,山嶺、坡岸、亭臺樓閣、茅居村舍,水磨長橋,漁夫、船家、行旅、飛鳥。
王希孟…你…你…
這是大宋,這是汴京。不,這不止是汴京,不止是大宋。
我簡直要熱淚盈眶。
我不懂父皇為什么不愛這樣美的江山,而去愛每日都一樣的美人。可江山不老,它還能傳萬世。
我搓了搓手,有些無措,整圈絹布繞著我,圍成一個圓,我在里面兜兜轉轉,仿佛處在這山水人間。
“王…王希孟…”
“嗯?”
“你…你是個…狠人!”我望著那畫,眼淚就這樣墜下來了,莫名奇妙得心塞鼻塞眼睛疼。
十五歲的嘉德帝姬對著畫,忽然好想想當一個好公主,擔起這一個德字。
我擦擦眼淚,看著王希孟小心翼翼把畫收起來,畫太長了,他收的有些費勁。可是我不敢碰。
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要畫完了,這么好的小娘子也要娶到手了,為什么不開心?
王希孟為什么不開心?
“若有何事,本殿能幫著的,一定幫,就沖你畫了這么棒的畫!”我拍拍他的肩。
他的肩卻一瞬間塌了下來,整個人坐在了地上。
“兮兮要走啦。”
“走?去哪兒?”
“去北邊,那里有難民,兮兮要隨著她爹,去北邊懸壺濟世。”
“難民?哪兒來的難民?”
我著實吃驚,整個人被嚇了一大跳,一骨碌從地上坐起。難民?我大宋會有難民?天上掉下來的難民嗎?
我大宋,怎么可能,會有難民!
“回殿下。”王希孟站起來,他比我高出一個頭,陰影籠罩下來。他看著我,眼睛里綴滿了我看不懂的神情,他說:“我見過,有很多。很多很多。”
我跌跌撞撞跑出去,想著前朝書里記載著的難民。
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妻兒兩散,家破人亡。
北邊?北邊…北邊在窮兇極惡,汴京卻在歌舞升天?
王希孟在哪兒看見的難民?他的千里江山圖里明明沒有難民!百姓安居樂業,江山綠樹常青,才是大宋。哪兒來的難民?
怎么可能會有難民?
我跑到我娘宮里,問我娘:“娘娘娘,是不是有難民?”
我娘嚇了一跳,捂住我的嘴巴,宮女們七手八腳把宮門關上。
我不管,要沖出去同我父皇說,你為什么不管你的江山了?你的大臣為什么也不管了?你知道大宋有難民嗎?
我娘和一群宮女把我鎖在了她偏殿里。我娘全身發抖,眼睛發紅。
我從未見我娘如此決絕的樣子。
她說,嘉德,你不要去學畫了。你是帝姬,是個女子。你屬于大宋,可只屬于汴京。汴京沒有難民,汴京有你的父皇和母后,汴京有你用不完的金子和穿不完的錦衣。你莫要鬧,實在煩惱得緊,就好好念佛,娘給你請座佛像回來。
我對著佛,足不出戶,午夜夢回,忽然明了了王希孟當初的眼神。
同眾佛一般的悲憫。他看大宋悲憫,看我也是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