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娘偏殿呆了半月。
娘把偏殿的書全收走了,第二日請了座金佛擺在偏殿里。娘說,嘉德,你要是心里不暢快就拜佛好不好?
我問我娘,你是皇后,大宋的皇后,大宋子民也是你的孩子,我若是哪一日挨冷受凍,食不果腹,你會就這樣對我不理不問嗎?汴京有很多吃食,宮里有很多金子,我們分一些出去好不好?
我娘看著我,看著看著就笑了,她說,嘉德,你若是個皇子會如何呢?你若是個皇子會不會好些?嘉德,你還是做嘉福吧。
大宋皇后說:“嘉德,你若心里難受,就拜佛吧?!?p> “那我究竟拜的是佛,還是罪孽…?”
娘背對著我,身影有些打顫,月光鋪下來,照在堂門口的桂樹上,桂樹夏日凋零枯瘦,形單影只,我娘的影子竟然比桂樹還消瘦。
據(jù)傳嘉德帝姬大病了半月,養(yǎng)了半月,后回其金福宮,閉門不出。原因是此病見不得光。
我在我宮院里置了一張?zhí)僖?,藤椅放在樹下,格外陰涼。侍女們見我可憐,便偷偷從外面買了筆墨紙硯,她們覺得從前殿下最愛畫畫,殿下現(xiàn)在不開心是因為不能畫畫了。
我看著侍女們認真的臉,笑著點頭,拿起筆,幫她們畫像。一張,兩張,三張,直到所有的侍女都有了一張殿下給畫的畫像。她們開心極了,拿著畫到太陽底下曬。
侍女們嘰嘰喳喳,我側耳聽著。
“咱們殿下果然好眼光,當年挑了王畫師學畫,嗬,你知道嗎?王畫師畫了一副大畫呈給皇上,據(jù)說有咱汴京那樣大!”
“噢噢噢這我知道我知道我聽說了!如今咱王畫師可是皇上身邊第一紅人吶!嘖嘖嘖,要說這命啊,人家可才十八!”
十八,千里江山圖,王希孟似乎也有了一條好命。我望著天上的白云,一團一團簇起來,像是百花宴上的木棉,讓人忍不住想抓到手里捏兩下。我徒手王天上抓了抓,抓住了一束陽光和一團風。
又過了半月,我見到了王希孟。我娘終于肯放我出去逛逛,因為我答應了她,我要做娘的好女兒,大宋的好公主。娘放心了,叫了一隊人成日跟著我去太合池。
我正探身拔荷葉的工夫,一雙錦繡官鞋出現(xiàn)在我手邊。喲,官不小,正四品。哪家的?
抬頭了看,嗬,許久不見啊,王希孟。
他瘦了許多,臉上凹陷了一塊,眼溝深邃,兩顆眼睛漆黑。他說,許久不見,殿下。
巧了,要換了前兩日,咱倆可碰不著。我撐了只小船,船上就我倆人。太合池的荷花敗了,路也好走了些,一會兒就晃到了池中央。兩邊柳樹搖曳,擋了他人視線。
他沒回答,只是坐著。臉依舊白皙,像紙一樣。
怎么了?高官厚祿養(yǎng)不住你啦?瘦得跟猴似的。我說。
他聞言看了我一眼,想說什么卻又沒說,喉結滾動了一下。我嗤笑了一聲,往湖里看去。
媽呀!好大一只青鬼!我尖叫一聲,漿也不要了,一下躥到王希孟后面。
王希孟不信,往湖里看,湖里卻什么也沒有。哪兒有青鬼?
那那那!我剛看見了!頭發(fā)好長!好丑的臉!
殿下可看清了?
看清了看清了!就在那兒!還穿了件紅衣服!操!該是只落水鬼!
王希孟深深看了我一眼,坐回來,問我,“殿下要不要出去看看?”
出宮?確實很久沒出宮了。我點頭,又搖頭。還是不去了,娘要擔心了,我要回宮了。我要回宮了。
王希孟忽然拉住我,眼睛里有了急切,“殿下當真不出宮看看嗎?”
出宮?有什么好看的,我又不是沒看過,不去不去,娘要擔心了,我要回宮了。我要回宮了。
王希孟拉住我不放,“殿下可知道如今的暴亂,南邊的起義,北邊的金敵?”
“這湖里有青鬼啊王希孟!你不怕嗎?”
“這湖里沒有青鬼!你看到的是你自己!”王希孟大吼,眼睛瞪著我,臉漲得通紅。
我甩開他的手,尖叫道:“你到底想讓我看什么?!你們見不到父皇...我也見不到!南邊的起義...北邊的金敵!有大臣管著!自有將軍鎮(zhèn)壓!你蒙起頭來畫畫不好嗎?不好嗎?你能管什么?你拉著我又如何?你以為父皇會多瞧我一眼,還是多瞧你一眼?你除了畫畫,還會什么?”
王希孟的手松開了,他立在船上,轉身背對著我,身姿直挺如立荷,水鴨飛過,一片羽毛落在他肩上,穩(wěn)如泰山。
半晌,他嘆口氣,很輕很輕,像丟了個小石子進湖里,撲通一下。他說,“是啊,我只會畫畫?!?p> 他說,“殿下,你回去吧。”
我撐著船,被侍女扶回了金福宮。侍女見我全身發(fā)抖,給我泡了好大一盆熱水澡,水面上漂浮著花瓣。
“兮兮死了?”
“啊?殿下在說誰?”
“我說,兮兮死了。你知道兮兮是誰嗎?她特別好一姑娘,卻死了。”
侍女無措,一雙眼睛閃爍著,“嗯...奴...奴婢覺得...可能...人終有一死,殿下,殿下不必太難過...”
可為什么是兮兮呢?兮兮死了,王希孟也會死啊。
為什么是兮兮呢?她那樣好,去救助難民,卻被難民給殺了。因為她當時拿的藥不多,一個難民不信,去爭搶箱子,她就這樣被推下了高臺,頭磕在了地上,然后就死了。
就死了。這樣好的人。
好人有好報。我想不出還有誰比她好了。那為什么是她死?她誰也不是,只是藥商的女兒。
我是大宋的公主,我爹是皇帝,所以為什么不是我死?
她為什么要死?
“好人會有好報嗎?”我問娘。
我高燒了三日,我娘在我身邊守了三日,寸步不離,她摸著我的頭,一口一口給我喂粥。這段時日,連貴妃都老來看我,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娘竟和貴妃這樣好了。
貴妃美艷動人,像冬日里頭枝頭上最高的那朵梅花。
“嘉德公主,莫要多思。”
我搖搖頭,問她:“貴妃娘娘,你能見到我父皇嗎?”
她搖頭,眼神抱歉,“對不起,殿下,我見不到皇上?!?p> 原來連她也見不到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