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送走的是禁軍和城防的兵符腰牌,回來的,卻只剩了腰牌。
蕭霆熠解釋說這些言官著實難纏,朕心惶恐,還是舅舅的兵符好用,又想舅舅這些日要操持舅母的家事,就先借兵符一用,待來日安定再行歸還。
雖是起了些隱隱不安的心思,也有拾一提醒,說這些日,陛下和朝中的國公,侯、伯,將軍等幾個略有實權(quán)的偶有走動,
但想這人畢竟是他的親外甥,前幾月請旨追封允家,和這次義無反顧的幫著他,他就覺得應(yīng)該不似拾一想的那般。
而且,當(dāng)初外甥孤助無援的時候,是他浴血奮戰(zhàn)拉其翻身,
兩黨相爭之時,是他和這外甥里應(yīng)外合將對手一舉壓垮。
兵變宮傾之時,是他以一己之力輔佐外甥登上皇位,毫無怨言的扶持他至今。
外頭出現(xiàn)禍亂之時,是他挺身而出一次次擺平。
底下諸王、權(quán)臣有異心,蠢蠢欲動之時,也是他一力壓下。
樁樁件件,不論是站在舅舅的身份,還是一代臣子的身份,他都覺得他已經(jīng)做的很夠了,他實在找不出這人有何理由會對他起殺心。
如果說是功高蓋主,陛下對他起了忌憚,那更是沒道理了。
畢竟這一年來他一直敬重陛下,敬重長姐,便是偶爾有那么個疾言厲色的時候,卻也從未有過逾矩。
至少他們不曾碰他逆鱗的時候,他還是會有所控制的。
至于有時候稍稍帶了些情緒說出的粗話,外人都知道他性子就是如此,更何況是看著他長大的長姐,他看著長大的外甥。
內(nèi)里心思滾過一遍遍,他最終還是選擇絕對相信陛下。
是了。
他信他。
身在那樣的家庭,受過先帝的打壓,吃過牢獄之苦,受過滅頂之災(zāi),也看過骨肉相殘,他不信血脈相連會讓人善良,但他信他。
甚至毫不夸張的說,這種信任,遠超于安兒。
所以,在拾一嘀咕說,“侯爺做了這許多,陛下也從未想過要侯爺再上一層”的時候,顧承御當(dāng)即送了個肅殺眼神過去。
在顧承御眼里,在他請旨追封允家,和如今言哥兒這事,蕭霆熠的態(tài)度就是給他的最好答復(fù)。
他信熠兒始終和他統(tǒng)一戰(zhàn)線,始終不會傷害他。
但在拾一看來卻是覺得,哪家勤王護駕的功臣不是加官進爵,他顧家倒好。
老侯爺繼承家業(yè)的時候是侯爺,大姑娘爭氣一舉成了繼后,老侯爺做了國丈是侯爺。
到了侯爺,涅槃重生,戰(zhàn)功赫赫是侯爺,親手推了陛下穩(wěn)坐皇位是侯爺,時至今日還是侯爺。
若說剛登上皇位,帝位不穩(wěn)不好下封,那一年都過去了,也不見半點風(fēng)聲。
如今可好,連兵符都被騙了去,也不知道侯爺究竟信他什么。
事實證明,這次的拾一并沒有想錯。
兵符才被收回的第三天,朝中的風(fēng)向就明顯有所轉(zhuǎn)變。
再過幾天,素日對他敢怒不敢言的人,開始紛紛上表彈劾。
稱其殘暴不仁,屠盡林氏一脈,屠盡允家滿門,逼死允家獨子,私殺宮里御醫(yī),
專橫霸道,強取豪奪,肆意辱沒鉗制前紹王妃,
擁兵自重,利用職務(wù)之便屢屢私調(diào)禁軍城防,四處設(shè)限,引得京中上下人心惶恐,
任性跋扈,上不敬天子,下不佑子民,城中吟:顧侯所及之處,人人自危,
條條樁樁,細(xì)細(xì)數(shù)來,竟有數(shù)十件不止,簡直是罄竹難書。
說到激昂憤慨之時,為首之人引領(lǐng)群臣紛紛下跪,一眼看去,下跪之人竟比昔年搶親而引發(fā)的還要多上數(shù)人。
就連平日最是敬怕他的,巴結(jié)他的,也有不少參與其中。
不過這種場面,顧承御也不是第一次經(jīng)歷,所以也沒什么好慌怕退縮的,更不會因這么點小兒科而自亂陣腳。
眾人卻像是早有準(zhǔn)備,趁他辯解之前,再放出一殺手锏。
“帶人證——”
傳喚聲一落,就見殿門外來了對夫婦。
衣衫襤褸,步履蹣跚,顫顫巍巍的相互攙扶著,佝僂驚怕著,走在莊恕又華貴的紅毯之上,受著文武百官的注視,顯得突兀又滑稽。
聽著顫栗近前的腳步聲,拾一也回頭看了眼。
只是此時的殿門正好對著初陽,來者逆著光,他瞇了眼也有些看不清那倆人的臉。
再等他們緩緩走近前,定睛一看,赫然是孔嬤嬤的那對兒子兒媳。
來意可想而知,控告的是顧承御。
殺人滅口,血染滿手。
巍然燦燦龍座之下,那對夫婦聲淚俱下,聲聲怒稱家母一月前去荊州偶遇了顧家人,并由拾一親自帶回了上京城。
卻也不知道得了些什么不該知道的秘密,當(dāng)天傍晚見過侯爺后,孔嬤嬤連同娃娃莫名失蹤。
直到這一兩日才知,竟已不幸遇害。
暴尸露骨,就那樣泡在亂山崗的爛泥里頭,等他們找到的時候,骨肉已近脫落。
可憐了他不足半歲的娃娃,尸身已被螞蝗吃掉了大半,若非那根紅繩銅錢,他們做父母親的甚至都不敢認(rèn)。
家父一見這等場面,更是當(dāng)場心梗吐血而亡。
又哭又怒的控訴完,這對夫妻呈上物證。
翻開一看,赫然是他顧家腰牌。
而牌身右下角,刻的正是他拾一的名字。
拾一是何身份,聽命于誰,眾人心知肚明。
拾一也立馬反應(yīng)過來,這所謂的正義諫言,極其巧合的指證,上回的“借舅舅兵符一用”,甚至是給言哥兒的風(fēng)光大葬,當(dāng)初輕而易舉給允家上下的追封,一次次的奉承抬舉,從來都只是給他主子下的套。
所謂的兔死狗烹,也從來就不是傳聞。
高座那人就是要侯爺一次次任性恣睢引得眾怒,要他名聲盡失。
又同時壓制著眾人敢怒不敢言,慢慢積累著怒怨,只等一個恰當(dāng)時機,一舉翻身。
昔年先帝予顧家上下的“鞭策”如是,如今,這所謂的外甥予侯爺?shù)囊嗳缡恰?p> 此行,古人稱其為,捧殺。
“允家林家上下,是我一手屠盡。
允澤言,是死于我手。
孔嬤嬤祖孫,是我一力追殺。
樁樁件件,皆是我一人所為,與侯爺無關(guān)。”
那天,在一片咄咄相逼的僵局中,看似退無可退的情況下,拾一站出擔(dān)了所有罪,也極力為其主子脫去所有惡。
但眾人皆是混跡朝堂多年的老狐貍,又豈是好糊弄的,何況眾人皆知顧侯為人如何,如今既已扯破臉面,又豈會輕易放過他。
當(dāng)即又搬出更大更有力的罪證,條條樁樁,皆是沖著他顧承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