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今日而言,其實顧承御算是很能忍了。
從一開始的諸多控訴,到證人指控,再到拾一認罪,到事態越發嚴重,群臣紛紛請旨要降罪,他都一直沒開口說話。
也沒有反駁他們。
但人的忍耐總是有限度的,在這般墻倒眾人推的境遇下,
隱忍多時,壓抑多時的顧承御,終是在群臣控訴其“目無國法,意圖謀反”的時候,一舉爆發。
強勁臂彎猛地用力,一轉身就狠狠的踹翻了為首之人。
后果可想而知。
宮監的一聲驚措而惶恐的“護駕”,就見沖進銀甲一片。
手握長戟,各個威風凜凜。
與當初他領兵鉗制蕭霆睿如出一轍。
殿內霎時陷入一片惶恐,宮監忙著護駕,武將拔刀相助,群臣怒涌而起,好似不死不休。
好似前一刻還在俯瞰萬千之人,就突然成了孤助無援的遺棄者。
這一刻,顯然已經遠遠出乎顧承御的意料。
更叫他措不及防的是,素日最是敬重他,依賴他的外甥蕭霆熠也突然像個旁觀者。
甚至在他問出“陛下可信我”的時候,猶是穩當當坐在高堂之上。
就冷冷的看著他,如岸觀火,凜凜無常。
到了這一刻,饒是再不肯承認,甚至今晨上朝前猶在自我洗腦,但事情到了這一地步,也不得不信了。
他已經走到了眾叛親離之境。
是天子要取他性命。
是了。
天子。
不論從前如何,那人骨子里流淌著顧家還是蕭家的血脈,如今,那個人只是天子,是容不下他,要取他性命的九五之尊。
他只是想不明白。
血肉至親,親手捧上位的外甥為何要突然將他置于死地。
難道他對他不好嗎,不夠盡心嗎?
天子要君民同心,要那賢名,所有亂臣賊子之事,他替他擺平,予他安寧。
天子懼人言可畏,要名正言順,他替他掃清障礙,護他一路向前。
天子要天下太平,蒼生安定,他收兵作防,佑他山河無恙。
樁樁件件,他究竟哪里對他不住。
他究竟還有哪里對他不住!
從一開始到現在,他負了安兒,枉死允家,苛待眾生,卻又何曾虧待過他蕭霆熠?
捫心自問,他何曾虧待過他!
但他不知道的是,從他揮劍斬殺蕭霆睿的那刻起,就已經在蕭霆熠心里埋下了棵種子。
隨著事態一天天的發展,不止一次的聽說顧侯昔年收復漠北的奇功,和那些“此乃神人也”的言論,心里的種子就逐漸發芽成長起來,
隨著顧承御素來放蕩不羈的舉止,越演越烈,
直到他私調城防去追捕允今安,大張旗鼓調兵遣將竟是為著拖一婦人游街示眾,
而后又大言不慚,借自身軍功請命追封擔著罪臣之名的允家,
幾近撼動半壁江山的婚禮,
樁樁件件下來,蕭霆熠心里早已生出參天大樹。
那顆種子,
那棵大樹,叫做防備。
那天,在那場幾乎毫無勝算的局面中,是顧若男出面以一句“諸事待查”收了場。
顧承御原還想多做些什么,但聽那句“謀反之罪,家人連坐,顧侯可要想想清楚”的時候,終是敗下陣來。
如今的他無父無母,長姐外甥又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所謂的“家人”暗指于誰,他焉能不知。
若說當初漠北之戰一舉封神的核心再于毫無牽掛,那么如今的他再也不敢輕易做賭。
兵刃一落,緊接而來的并非牢獄之災,而是禁足,不得召令不得出府。
好似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嘉順三十年冬,英國公的一紙彈劾,他的三月禁足。
不見天日,沒有反抗之力。
但又一切不同于從前。
至少,從前還有所謂的“三個月”的期限,
至少,從前的那三月里,若非他一開始的任性決意,安兒是有等過他的。
而現在,
安兒,他用盡全力想要護著的安兒恐怕才是最不希望他能翻身,甚至盼著他能此生不見天日的吧。
但他不知道,或者說始終不愿承認的是,對于允今安來說,他此時此刻的境遇還遠遠不夠,而如今,也才只是他陣敗的起始。
話說出事以后,顧承御就很清楚的知道大勢已去,此次禁足是長姐對他的最后仁慈。
也很清楚,只要他冷靜下來,低下姿態等風頭過了,便是陛下還想對他作何,以他蕭家素來要名聲的偽善做派,以長姐對顧家獨苗的看重,也不會太為難他。
所以他首要擔心的并不是他自己的后路,而是安兒。
畢竟外頭一直流傳著不少有關于她的不堪言論,只是從前眾人都懼他的強硬,才沒有對她惡言相向。
但如今,她已經一無所有,他又突然受挫至此,沒了他的護佑,他真的不知道外人會如何對她。
不知道所有針對他的人,會不會把魔爪伸向他的安兒。
不知道那個徒然翻臉的外甥,能不能顧及哪怕一點點的情分,佑她無虞。
但現實是顯然沒有給他一點反應的機會,禁足當天,就有暗信來報:“侯夫人被請入宮,至今未歸。”
至于因何入宮,去作何,來者并沒有交待。
如今四面楚歌,人人都等著他自投羅網,所以一開始顧承御也是不敢輕舉妄動的,但在見到她從不離身的冰玉手鐲的時候,他顯然不安。
再見到言哥兒平安鎖的那瞬,他心里最后一道防線終是崩裂。
當即捉了長戟,放出信號彈召集親信死士,生生殺出侯府,又一路闖關斬將,殺入皇宮。
不過這次他沒再有這么好的運氣,闖入宮里,推開勤政殿門后,方知何為天羅地網。
到了這一刻,什么政局,各路之勢就頓時突顯了出來。
群臣如虎,一字一句都在指證他擁兵自重,再加私闖皇宮這條罪證,謀反之罪似已大定。
在一片指摘罪惡中,至尊之人身形嶄嶄穩如泰山,眸如寒芒,雖無半聲,但一個眼神就好似否認了他們之間所有的相連。
就連太后,他的嫡親長姐,顧若男也只是說了句“已經給過你機會,事到如今,長姐,也無能為力”。
而他就像被擒拿在手的過街老鼠,就被一眾將領死死羈押在龍座之下。
頂著一身半破的帶血金甲,狼狽至極,卑賤至極。
但即便是這樣的境遇,即便知道一切不過是設局一場,他也猶是放不下心里執念,一遍遍的問,
安兒何如,她究竟在哪,陛下能否放了她,能否,看在過往情分,看在骨肉一場的份上,放了她。
蕭霆熠也沒說好不好,只叫人將他壓去大牢。
但眾人沒留心的是,在他一遍遍的說安兒是無辜的,從一開始,就是他強迫的她,求陛下放了她的時候,蕭霆熠分明在強忍著神色,抓在龍袍之下的指骨,顯然白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