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景明沒料到，那是她最后一次見溫情。
這個她曾經仰慕，尊敬，信賴，死纏爛打也要跟著的女子，離開時不過23歲，還是以那樣慘烈的方式。
姑蘇很久沒下過這么大的雪了。
上次雪落江南的時候，還是那一年。
那一年啊，發生了很多事，比如溫氏徹底覆滅，含光君被罰，金子軒公子夫婦身亡，云夢江氏與魏無羨徹底決裂，還有魏無羨遭萬鬼反噬身亡亂葬崗……
樣樣數來，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和這些事相比，這件事只不過是一件很小很小，微不足道的傳聞，僅供茶余飯后拿來打發時間。
姑蘇藍氏的宗主藍曦臣，為了一個女子，和姑蘇的藍老先生大吵了一架。氣的藍老先生要廢了他的宗主之位。
這女子的身份不得而知，這件事倒是鬧得沸沸揚揚，不過后來這女子進沒進云深不知處的大門，倒也不得而知。
這件事在各路英雄豪杰，名門正派的眼中，實在算不得什么。
不過少年多情，風流韻事罷了。
他們不約“嘿嘿”的發笑，畢竟，男人嘛，誰還沒有幾個紅顏知己？
況且，有處處留情的蘭陵金氏金宗主珠玉在前，藍宗主這番舉動，實在是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更有人覺得，連一向家規嚴謹的姑蘇藍氏的藍宗主，也不過如此，也有這世上一般男人的通病。于是揮動著粗糙卻油膩的手，高聲招呼小二：“再篩二兩酒來！記賬！”
覺得自己甚是冤枉，覺得中年發福也不能算過錯，反正大家終歸都要到這一步的，連大名鼎鼎的澤蕪君也一樣。
酒精使人興奮，渾渾噩噩間，覺得終于有能與之平起平坐之處了。
不過藍曦臣終歸還是占世家公子榜上第一的人，不知是多少女子的夢中情郎。
消息一放出來，就有不少懷春少女碎了一地芳心。一定是被那個“妖女”勾引了。
對，又是“妖女”，不然就是“狐貍精”。無憂無慮的大小姐們，在閨閣里揪著手絹，果然又得出了這個結論。
藍景明回想起那個清濩，單薄，卻倔強的身影，還有，那一抹明艷的紅。
那是很濃烈的一種顏色，濃烈且純粹，不是誰都配的起的。
修道之人壽數一般都很長，容顏老的也慢，可有些時候，不過是將痛苦拉的更長久些。
尤其是對于陰陽相隔的戀人。
藍景明慨嘆，如今她也早就嫁做他人婦，丈夫早年是姑蘇藍氏的外門弟子，算的上是半個青梅竹馬。
她長到十七歲，家里忙著給她議親，選了一大堆名門貴公子，她一個都看不上，叔祖父氣的要打她。叔祖母攔不住，她只好向澤蕪君求救，也不知他和叔祖父說了什么，總之，叔祖父沒再要打她，而澤蕪君又閉關了。
臨閉關前，把她叫過去，什么也沒問，只說：“我姑蘇藍氏子弟，無需聯姻，你愿嫁給誰，全憑你自己做主。”
就是那天，他紅著臉，半夜里冒著被含光君發現的風險，爬到她的院墻上問她，到底喜不喜歡他。
云深不知處到處都是玉蘭，據說是澤蕪君很喜歡，令人種了很多。她就站在玉蘭樹下，驚訝地回望著墻頭，目光灼灼的少年。
那一刻，覺得心漏跳了一拍。突然間明白了她最后的那個笑，明白澤蕪君屋子里常年掛著的那副畫。
藍景明的眼睛涌出淚水，仍舊嘴硬道：“嫁給誰也不會嫁給你！”
“我還沒問你嫁不嫁呢？你就自己承認了！還說不喜歡我！”少年爭辯道。
……
太過久遠的記憶，已經開始模糊了，如果不是這一場雪，她也不會想起這么多陳年往事來。
“想什么呢？”丈夫抱著剛剛睡著的六歲的小女兒，湊到她身邊來，笑著說：“我見你發很久的呆了，小心著涼。姑蘇難得這么大的雪，今年過年，可有的熱鬧了。”“沒想什么，對了。剛才澤蕪君叫你過去，說什么了？”
“也沒什么，只是讓我把念念帶過去，給他瞧瞧，又送了生辰禮。你曉得，小輩兒里，澤蕪君最寵的就是她。寵的無法無天，跟小時候的你一樣。”
“切！嫌我無法無天？那你娶我做什么？”
“我最愛的就是你無法無天。”
“又耍貧嘴！”
……
“對了”，丈夫忽然嚴肅起來，“我今日去見澤蕪君，看他氣色不太好，還有些咳嗽。你得空去給他診診脈，澤蕪君年歲也上來了，萬一舊傷復發了可不太好。”藍景明聽了，也緊張起來，“我現在就去，他老人家年紀大了越發像個孩子，生病了總是瞞著不說。這回可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了。”
說著就急忙起身，沖出了門，丈夫在后面追著喊：“哎！你披件衣服再出去，外面下雪！”
藍景明一路風風火火地沖進了蘭室的遠門，抬眼就看到藍曦臣只穿著單衣，坐在窗戶下面，看樣子是在賞雪。
她聽了下來，沒再往前走。藍曦臣早發現她來了，頭也不抬，說道：“這么大人了，做事還慌慌張張，像什么樣子？”
藍景明故意板著一張臉進了門，走到藍曦臣身邊，抓著他的手要給他診脈。藍曦臣不耐煩的甩開了，“這是做什么？我自己的身體，我清楚，沒什么毛病。”
藍景明沒松手，反問道：“既然沒毛病，你又何必攔著不讓我診脈呢？”
藍曦臣用力將手抽了回來，放在了書案上，“不過是有些著涼，又不是什么大毛病，我已經讓人去煎藥了，誰又做了耳報神，把你招來了？”
“真的只是著涼？”藍景明懷疑道。
“真的，咳咳咳。”藍曦臣說著，便又咳嗽起來。藍景明急了，“知道著涼您還坐在這兒，風這么大，萬一加重風寒怎么辦。”她急忙將他拽起來，迅速地關了窗戶，便將人拖進內室，藍曦臣躲閃不及，就被她用披風裹了起來，手里又被塞進了熱茶，一套動作熟練到讓人一看，就知道絕對不是第一次干這種事。
門生這時端了藥走過來，見了這幅情形便笑道：“今天風雪太大，宗主昨夜又著涼了，我勸了好久他都不肯聽，還是景明小姐的話管用。”
“好了。”藍曦臣接過藥碗，“你下去吧，沒別的事不要來打攪。”又對藍景明說：“真的就只是著涼，我睡一覺就好了，你也回去吧。”
“不。”藍景明拒絕，“我看著您睡下了再去，有好幾次您都是把我騙走，就是不肯休息。”
藍曦臣被她懟得沒脾氣，只得喝了藥，躺下去睡了。藥力發作，沒多久，他就睡著了。藍景明守了他一炷香，又給他診了診脈，沒發現問題，才動身回去。路過窗臺下的書案，剛才他就是坐在這里賞雪，起身匆忙，案桌上的紙筆都還沒來得及收拾。
她便過去打算收拾一番，案桌上幾張寫廢了的字，被揉成一團仍在一旁。她隨手拿了一個展開來看，上面寫了一句詩。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她猛然回頭看了看里屋正在沉睡的藍曦臣。
年歲慢慢，距她離開這世間，竟也二十多年了。
……
第二天一早兒，下了一夜的雪仍未停，藍景明醒來時，正聽到院子里的吵鬧聲。
她急忙洗漱出去，丈夫見她出來，皺著眉頭迎上來道：“怎么不多穿些？”“怎么了？”藍景明問，“出什么事了？”
“景儀他們聽說，又偷
跑出去夜獵，被雪困住了，瞭望臺傳來消息說找到他們大概位置了，只是那附近有一個極難對付的兇尸，怕出意外，澤蕪君親自去了。”
藍景明又驚又怒，“他也這么大了，怎么還這么不懂事，一天到晚的惹麻煩！”
丈夫摟著她安慰道：“別擔心，瞭望臺的人看著呢，還有澤蕪君，不會有事的。”
……
“景儀，都怪你，本來大家都決定歇一天再上山了，你非要今天來！這下好了，遇到這種鬼天氣！說不定我們連命都可能丟在這兒。”
“是你自己非要跟來的！到怪起我來了！更何況，我可不后悔，我連那只兇尸的面都沒見過，這才叫可氣呢！”
“哎，景儀，你別說了，省省力氣，這天氣這么冷，大雪封山的，想想怎么出去才是。”
吵架的是自然是藍景儀，勸架自然還是藍思追。他們一行人是偷跑出來的，沒敢去瞭望臺，自己在山谷里找了兩天，也沒遇到那只兇尸。反倒是遇到了大雪封山，只能臨時找了一個山洞，避風取暖。
事實證明，即使寒風凍住了他的身體，也凍不住他的嘴。
藍思追拉住他，“我們這次沒遇到這只兇尸也算是好事，瞭望臺的消息有誤，這只兇悍異常，不是一般修士應付得了的。我們還是趕緊趕回姑蘇，將此事告知含光君和魏前輩，讓他們想想辦法。”
“哼，藍思追，你膽小了就自己回去，不要拉上我們。”
金凌不負眾望地加入了打嘴仗的行列。
“哎，金大小姐!你怎么說話的!思追這叫謹慎!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莽撞，我們還沒怪你得到的消息不準確連累了大家呢!”
“你叫誰大小姐!”
“除了你還有誰!”
“找打你!”
吵著吵著兩人就要打起來了，眾人急忙拉開他們勸架。
“哎哎，你們有沒有聽到什么奇怪的聲音？”說話的是另一個姑蘇藍氏的弟子。“會不會是那只兇尸？”
所有人都仔細聽了一陣，并么有什么奇怪的聲音。藍景儀忍不住回懟道：“什么都沒有啊？你不要這么大驚小怪好不好?”
那人自然反駁，“我沒有大驚小怪，我真的聽見了！”
“不信，你到洞口我這里聽聽。”
“去就去！我難不成還怕這個！”藍景儀果然經不起這激將法，說著便向洞口走去。
“景儀！”藍思追在后面喊：“你小心！別去！”
洞口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風雪中忽的撲出來一個黑色的影子，直直地沖著最前的藍景儀前去。
“是兇尸！”背后一眾少年一齊驚呼出聲。
藍景儀幾乎是瞬間拔出劍刺向前方，“啊啊啊啊啊，看劍！看劍啊啊啊啊啊啊！”
洞口風雪太大遮了他的眼，他一邊驚恐的大叫一邊揮劍亂刺。
那兇尸嘶吼著撲進洞里，藍景儀抵擋不住，眼看就要咬他的手臂。
忽然傳來一聲清越的劍嘯，一道飛劍一劍刺穿這只兇尸的腦袋，將它釘死在山壁上。劍身流光溢彩，正是藍曦臣的朔月。
同時還有地上已經碎掉的一節鐵鏈，打掉兇尸的一條手臂。風雪中同時出現了兩個人，一個自然是藍曦臣，另一個，竟是銷聲匿跡很久了的溫寧。
“寧叔叔！澤蕪君！”最先響起來的是藍思追高興的聲音，繼而又不好意思的底下頭，“讓你們擔心了。”
接著，回神了的一群人，都不約而同的走過來，規規矩矩的認錯。
藍曦臣收劍，取出封惡乾坤袋將這具兇尸收起來，對這群少年說，“私自下山夜獵，回去以后，自己去戒律堂領罰。”
“啊！又要抄家規了。”
“我舅舅肯定又要打我了。”
……
沒有管這些小輩的怨聲載道，他的注意力始終被一旁的溫寧吸引著。叫他什么好，鬼將軍？太生硬了，阿寧？又太親近。他還記得她和自己提到過弟弟，體到過他的字，好像是叫“瓊林”？
“藍宗主”，藍曦臣還沒開口，就被他生硬的打斷了，“我知道你，你和我姐姐，去放過河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