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正地站在窗口上,看著一位教師被鎖鏈完全固定在講臺邊。
它的頭部在不斷轉動,關節左右旋轉,全身扭曲。
天花板布滿了監控器,墻壁刻滿了一切與“美好”有關的字眼。
講臺下的學生是有序的三角黑色立方體,最密堆積在教室中。
我的下半身不動,腰以上的部分向后扭轉一百八十度,看向窗外。
我看到太空漩渦吞沒了太陽與月亮,地球在漩渦旁高頻率地上下移動,拉長。
暗紅的海岸被彎曲的海浪拍擊著,除此之外,只有生活在魔怔世界中的孤寂與我陪伴。
不僅陸地與海洋是如此,天空也同樣是血紅色的。
比起這些,我更好奇魔怔教室中的教師在說什么。
黑板被奇形怪狀的字符填滿,以信息輸送的方式對三角立方體輸入對魔怔世界的正確認知。
“魔怔是固定的。”
“魔怔是無法質疑的。”
“魔怔是如此,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樣。”
三角立方體確認信息,發出白色亮光代表成功接受認知輸入,發出紅色亮光代表程序錯誤。
教師從講臺下取出生銹的扳手,滑行到紅色的三角立方體旁,砸碎了三角立方體的外殼。
教師把用鎖鏈與身體連接的頭部摘下,塞進三角立方體中,再返回講臺旁,重復一遍認知信息。
“魔怔是固定的。”
“魔怔是無法質疑的。”
“魔怔是如此,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樣。”
那個三角立方體仍然顯示為紅色。
教師從講臺下取出生銹的鐵劍,滑行到三角立方體旁,連同它自己的頭部跟三角立方體一同劈成兩半。
它將三角立方體內外兩面反轉,重新拼合,再返回到講臺旁,重復一遍。
“魔怔一定是固定的。”
“魔怔必須是無法質疑的。”
“魔怔也許是如此,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樣。”
大量的三角立方體發出危險的紅光,機械教師面臨跟曾被它修理的三角立方體一樣命運。
紅光鋪滿了整個教室,監控器開始響應發出警報,不規則四角立方體沖破教室門,墻壁的碎塊爆裂而出,擊中站在窗臺的我,把我的胸口直接震飛到宇宙,突破大氣層成為軌道上的一顆美麗的星星。
四角立方體用手銬住教師的頭和腳,拖出了教室。
片刻后,三角立方體恢復了平靜,講臺下鉆出另一個機械教師。
它壓縮自己,又膨脹自己,手臂高速轉動,腰部扭轉九十度,把黑板鉆出了一個大洞。
它用噪音來給三角立方體輸入認知信息。
我從窗口跳入教室之中,走到曾被修復的三角立方體旁邊。
我好奇它的結構,好奇它是否能夠思考,好奇它對這個魔怔世界的認知,于是我抓住它的一角,準備把它拆開。
然而它的構造實在過于不穩定,我還未出力便將它的一半取下,重重摔倒在地面上。
我又將教師的頭丟到窗外,再把自己的頭塞進三角立方體中心的空位,把另一半三角立方體拼接回去。
我感到電流進入我的大腦,之后什么都沒發生。
“只是熟悉的夢的黑暗。”
我如此想道。
我又聽到有人在我的耳邊細語,像荒漠中的風在吹拂我。
我看到被強光摧毀的繁華都市,能夠切碎大片森林的強風席卷了整個世界,巨大海浪的沖擊力把生物重重地摔爛。
無數被虛構的歷史,被美化的頌歌,被下定義的虛無涌入我的腦海中,將我的不確定與反思轉化為推動三角立方體運行的動力,魔怔的世界開始運轉。
一個身著白布衣的人站在夕陽下的石柱上,它開始向我解釋魔怔世界中的信仰為何物。
“信仰是對一切事物的絕對忠誠,是對它的絕對肯定,它是引領世界的唯一方向,它絕不可能被人利用,它絕不可能虛假,它絕對是正義的,它是一切。”
它激昂的說著,卻落下悲哀的淚。
“然而我不見信仰被理解,它一直都被化為統治愚者的手段,它原本的希望與善良成了限制它人強迫自己做厭惡之事的鎖鏈,它被外人認為是自以為是者對這個世界的錯誤認知,它被聰明者化為對外人的歧視,它被解讀為絕對的真理而又被偷偷改變它的本意,它讓無數人受傷,因為這個魔怔的世界對它的定義正是如此。”
它取出它的心臟,從高空中扔下。
“它起源于對愛的追求,它可用于贖罪,它來自我的身體中,它是我的愛,對這個魔怔世界的愛與悲哀。”
“我的心臟最終成了妄想,它既無法讓人理解其他人,也變成一個奇怪的空談。魔怔世界的人每為我獻上一份用無辜者制成的祭品,每將一位無辜的信仰著的人偶視作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每為我獻上一首贊歌,我便越發覺我的無能,我的渺小,最終從這石柱上將我的心臟丟下,陷入絕望。”
它的頭垂下,只是這么地看著魔怔的世界。
一個逃跑者拿著槍對準了我的頭,準備扣下扳機卻最終放棄。
“我在我的家中被視作卑鄙骯臟的混賬懦夫,卻被陌生人視作一個英雄。”
我看不清它的容貌,因為它不被任何人記住,如同一個工具,只被簡化成一個群體被提起。
“從小,我就被我的朋友,我的教師,我所敬仰的人告訴我未來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世界上最偉大的目標,最偉大的某個分界線而戰。”
它將槍口對準自己。
“我一直深信不疑,我開始憎恨除他們所說的友好的事物的其他所有人,即使我曾未見過他們一面,即使它們與我毫不相關,我都將它們視作怪物,沒有感情的怪物!”
它又想扣動扳機。
“終于有一天,我來到能夠與這群怪物正面對峙的戰場,我朋友的鮮血四處飛揚,槍聲無法停響,我幸運地活了下來。”
它把槍扔掉。
“我看到它們在玩弄怪物,幼小的怪物,病弱的怪物。我則看著這群跟自己長的一模一樣的怪物,從它們無助的眼神中感到恐懼。我開始懷疑我究竟在做什么。”
它蹲下,抓撓著頭盔。
“把這群怪物全部殺光是為了什么?為了我們的幸福嗎?為了這個魔怔世界的和平嗎?如果它們真的如我的朋友所說的那樣邪惡,為什么它們會流淚發抖?它們是跟我們一樣的人類吧?我的朋友在欺騙我嗎?”
一個忽隱忽現的站在無數人堆起的人山上的國王拿著槍指著它的頭。
“那個時候,我想起來了,我最初的想法。在我的故鄉,與我玩耍著的同伴們吃著面包碎,天生就如同天使般美麗的貴族們則炫耀他們父母給予它們的各式各樣的珠寶。我想讓我的同伴們也過上那樣的生活,至少不用再挨餓。”
它把頭盔摘下。
“于是,我加入了打著‘變得更好’這個旗號的隊伍。我一直以為在那里努力干活,就能逐漸讓我幼時的同伴們過上更好的生活。但我發現了矛盾,我所做的真的能夠帶給我的同伴們而不是被貴族們拿去嗎?我向隊長提問,隊長卻什么都沒告訴我。”
它仰視天空。
“我所做的,都成了一個我所觸及不到的人的所有物。我終于明白自己跟那群怪物是一樣的,沒有任何的不同,都是維持這個魔怔世界穩定的工具。他們肆意地控制我們,讓我們互相廝殺,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道理告訴我們只有無盡的爭斗才是真正讓我們走向幸福與勝利的方法。我厭倦了,我想要逃避這一切,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根本無法改變現狀。”
它倒在地上。
“既然那么想要說什么正義的戰斗,正義的目標,為什么自己卻害怕來到戰場上呢?說什么這就是獸性,這就是人類,為什么還是聽著別人的命令在學習如何戰斗,活著呢?”
它的胸部出現子彈穿過的洞口,溢出鮮血。
“我為什么要活著呢?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靈魂與天堂,有地獄與魔鬼,為什么不讓全世界都去死,在另一個屬于它的世界中活著呢?像我們這樣的人,無法停止爭執,無法停止痛苦,于是就自暴自棄了,將希望寄托在某個不存在的事物上。”
它看著我。
“謝謝你讓我想起來了,原來我是一個逃兵,一個懦夫,一個低賤的家伙,一個頭腦有病的廢物,一個背叛了朋友的蠢貨。”
它閉上雙眼,停止呼吸。
我則繼續行走在三角立方體為我所構造的幻境之中。
機械教師對我提出了問題。
“魔怔世界是什么樣的?”
“復雜的,肆意變動的,不確定的。”
這不合格的回答讓機械教師從講臺上掏出電鉆,滑行到了我的身旁。
“最后確認你的回答,魔怔世界是怎樣的?”
“......”
我選擇不回答它的問題。
“只有一個統一的答案,你不得不接受這個世界的魔怔。”
“......”
我仍然選擇不回答它。
“這個魔怔的世界是不變的。告訴我。”
機械教師將電鋸舉過我的頭頂,威脅著我。
“這個魔怔世界為什么是固定的呢?”
我向它提問。
“因為就是這樣。”
三角立方體們看向我。
“你有想過究竟是為什么嗎?你有想過這個世界是由什么構成的嗎?你真正理解了這個世界嗎?你所認識到的,所想象的,所確認的世界真的是這個魔怔的世界嗎?難道這就是你的想法嗎?”
機械教師開始對我的問題逐個進行分析,然而它龐大頑固的數據庫卻無法尋找到統一的答案。
三角立方體緊盯著機械教師。
“......”
機械教師的額頭上流下冷卻液。
“在這個魔怔的世界中所發生的一切魔怔的事,所出現的一切事物,都是構成這個魔怔世界的無數可供思考的問題。你既沒有經驗,也沒有理性與感性,你不過是害怕四角立方體將你抓去,你根本沒有想象過這個魔怔世界的另一個可能性。你的認知從未改變,你也不想改變,你認為這就是正確的,無誤的。你甚至連立場都沒有,卻以為你能有資格用電鋸切裂我。”
三角立方體們發出紅光,對機械教師發出大量警告。
最終,四角立方體從破開的墻中出現,將機械教師帶走。
可一切都沒能改變。
于是,我從夢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