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準備好了嗎?”
我對兩位身穿平整得找不出一絲皺褶的校服的女生們如是問道,她們手心里攢著小小的紙張。
那是簡短的開場白,張紙紙和白箏在做最后一次登臺前的默念。
“嗯,準備好了?!?p> 她們一同把紙條交給我,三人相視著,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不知是誰先笑了出來,其他兩人也跟著露出了笑容。
今天是開學第二周的周六,也就是新學期“班級交流會”正式舉辦的日子。
山泓、張紙紙、白箏三人經歷了一周的忙碌之后,終于迎來了驗收的時刻。
此刻我們正站在寬廣的會議室外。
會議室的兩側分別是三年級一班和一年級一班的學生,中央則是家長和部分任課老師。在紀律委員的引導下,大家都已經安頓了下來,接下來要上場的,就是這兩位班級交流會的主持人了。
“加油啊。”
作為機動成員的我站在門外為邁著步伐走進會議室的張紙紙和白箏小聲打氣道,心中也暗自告訴自己,一定能順利進行的。
為了不影響會議,我悄悄從正門口移步到背對座位的窗外。視線透過薄薄的玻璃窗、略去一眾相似的背影,兩位主持人并肩站在講臺上,張紙紙的表情恬暢、白箏的笑容可人,她們清澈的聲音蕩漾在走廊里,可傳入我耳中時,卻又變得無比朦朧和遙遠。
“尊敬的各位家長、老師。”
“親愛的各位同學。”
“大家早上好!”
“今天……”
簡短的開場白毫不拖沓的結束了,小谷老師和另一位班主任上臺致辭后,便輪到了會議的主要部分——學生發言環節。
按照順序,首先上臺的是三年級一班的學習委員張紙紙,一年級一班的班長白箏位于中段,而我被放到了最后一個——這是張紙紙和白箏看過我的發言稿后一致推定的結果。
我握緊了檢閱過無數次的發言稿。
“山泓你能寫出這么好的文字,我真的挺驚訝的?!?p> 初次看到這篇發言稿時,張紙紙罕見地表露了驚訝的感情,白箏也一改往日嬉鬧的姿態,正正經經地坐著閱讀了好幾遍,“砰”地一聲用手敲在桌上、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和這張手寫的發言稿。
“學長,你快去當作家吧?!?p> “有、有那么夸張么?”
“有的哦?!?p> 張紙紙換上了那番近似她父親的語調,眉目微蹙、抿著嘴唇輕咬著詩指關節——如果我們所在的世界是一場游戲的話,此刻一定又解鎖了一張新圖片了吧。
“我在班里看過你的作文,雖然和這篇發言稿有相似之處,但那篇用來交付作業的作文只是空有文字框架,并沒有像這一篇發言稿這樣蘊含著靈魂。就像是一個放置在角落的風鈴終于迎來風了一樣,說實話,我很期待你念給大家聽?!?p> “唔,我不懂怎么像學姐那樣說好聽的比喻啦??傊戳藢W長的稿子之后,我很開心,至于為什么開心,我也說不上來,或許是感知到學長寫下這些文字時的感情了吧?!?p> 真的嗎?
真的傳達到了嗎?
我寫的東西,真的能夠感動他人嗎?
我寫的東西原來不是陳詞濫調、不是自言自語嗎?
我寫的東西竟然被認真地閱讀了、我寫的東西竟然是有價值的……
內心深處仿佛有某個巨大的巖石松動了。
“啊哈哈……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模模糊糊地寫出來了,一定程度上是我經常寫信的緣故,不過也有很大程度要歸功于你們的指點啦。文章也好、音樂、繪畫等其他藝術作品也好,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作品,如果創作者沒有經歷過與他人相處的體驗,就沒辦法創造引起共情的作品。要是我一個人閉門造車,根本就不可能寫出這篇稿子?!?p> “好的好的,學長又開始遮羞了。”
“不要每次都說出來好不好!”
哈……這一周過得可真快啊,回想起來,雖然也有一些令人不快的回憶,但好在“班級交流會”順利地進行著,而我因這一篇備受期待的手稿而萌生出表現欲和自信心,身體好像也隨之注入了力量。
更重要的是,縈繞在校園里的“吸血鬼傳聞”將要得到真真正正地解決。
“學長?!?p> “噓,小聲點。”
主持人之一的白箏踮著腳尖從會場溜出來,跑到我身邊。
“你不干活啦?”
“這十分鐘沒活兒啦。喂,你好意思說我?你在這發呆半天了?!?p> “機動就是這樣的工作啊?!?p> “真的嗎?機動戰士駕駛證就是這樣考的嗎?”
“什么鬼……這兩個不是同一個詞啦。”
從這么近的距離看,白箏稚嫩的臉好像和平時有點不一樣。
“你化妝了?”
“只是淡妝啦,怎么了嘛?”
“沒,只是你突然看起來成熟了,有點不習慣。”
“唔~好曖昧的發言啊,既不說好也不說壞。”
“當然沒什么壞的,雖然我對濃妝艷抹不感冒,但只是這種程度的淡妝還是很好的啦?!?p> “嘻嘻,謝謝學長的褒獎。”
“呃,好啦,認真聽紙紙講話。”
好不容易才安靜了一會兒,白箏又按耐不住地朝我搭話。
“學長,你還記得那天我告訴你的事情吧?”
“嗯,記得啊?!?p> 一想起那些事,我再也聽不進會場里的聲音了。
沒錯。
是的。
事情就是這樣的。
在周三的那個雨夜,白箏把“吸血鬼傳聞”的一切都告訴了我,其中大部分和張紙紙曾向我傾吐過的記憶能夠重合,而她講述時兩年前的那些事情時,向我展示的又是另一個新奇視角的景色。
“哥哥——也就是你們班原來的班長啦,他從小到大一直都很優秀,我之所以考進這所高中、當上班長,就是把他當成了我的目標?!?p> “哥哥他不僅學業有成,生活中也是個溫柔善良的人,就算我們父母關系不和,他也從不像他們一樣動輒臉面變色。每次我爸媽他們下夜班回家,一碰上停電或者其他意見不和的瑣事就一定會吵架,那時哥哥總會敲開我的房門,把他的耳機戴到我兩只耳朵上,我就這樣一直聽著哥哥愛聽的歌,看著他那仿佛在說‘沒事’的笑容,難熬的時間就那樣過去了。直到后來父母離婚,我和哥哥才分開居住,也是后來我才知道,原來哥哥也是一直都在默默地承受著?!?p> 我摸了摸口袋,那里空無一物。也是啊,今天可是班級交流會啊,怎么會在兜里攢東西呢。
“哥哥他就是這么堅強的一個人,可是怎么會在升入高中兩周后突然自殺了呢?”
“我無法相信,也無法忍受,那段時間我一放學就跑到病房守在哥哥身邊,哥哥清醒的時候還會對我說很多‘抱歉’,迷糊的時候會盯著我哭。聽護士說,有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與哥哥年齡相近的女生來了好幾次,每次都帶了很多慰問品,而他們來的時候,哥哥一次都沒有醒。”
不言而喻,探病的那兩人就是張老師和張紙紙,而白箏哥哥的做法,在我看來也無可厚非,或許他每次都故意裝睡,或許他根本就不希望見到張紙紙也說不定。
“傷害我哥哥的,是站在臺上發言的張紙紙。”
至少白箏之前是這樣堅定認為的。
“哥哥出院后還是精神不穩定,就停學在家休養,期間我也去看過他幾次,不過他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連我都不愿意見了?!?p> “不過最近他好像好轉了很多,大概逐漸放下把那些事放下了吧?!?p> “我相信,有一天他會重新回到我身邊的?!?p> 那時白箏和我坐在水泥樓梯臺階上,在老城區的夜色中,雨一會下一會停,白箏將她所知道的故事娓娓道來,直到故事講盡,雨勢仍未減。白箏想讓我進屋歇息一會,可我拒絕了,好像是害怕“吸血鬼傳聞”的核心人物就掩藏于在我們身后的那扇門里一樣,我冒著小雨離開了這片老城區。
關于雨夜的回憶到此結束——那已經是三天前的事了,在那天之后,我們都全力忙于各自的工作,期間還和張紙紙到過白箏班里做了動員演講,只不過誰都沒有再談起“吸血鬼傳聞”。
從短暫的回憶中脫身,思緒回到周六校園中的我不禁問道。
“等等……你說他是被紙紙傷害的?可是醫生說他喉嚨上的傷痕是很久以前留下的,而且他是服用安眠藥自殺的啊?!?p> “我知道,因為那個傷痕是我咬的,學長你應該也知道,哥哥是服用安眠藥自盡……未遂的。”
我呆呆地看著白箏那對潔白如珀的尖銳的虎牙,它竟然做出過那種事,我艱難地吞下口水,喉嚨干澀得發緊。
“那你說的傷害……是感情上的?”
“嗯。”
回想起張紙紙在那座跨江大橋上的溫柔表情,我的腦子就開始發暈。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交往,但是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哥哥被張紙紙傷害了,是被背叛了吧?”
“不可能!紙紙她現在也沒有和誰在交往??!”
“那么,換種說法——是被拒絕了吧?!?p> “啊……”
無法否認。
遭遇拒絕,所以選擇自殺么……
不僅如此,會不會還遭到了班主任的責難呢?就算張老師有著那樣的寬宏心性,站在班主任的立場上也無可奈何了吧——班主任怎么容許自己的女兒和在自己的班里和別人交往呢?
于是,積壓在他心中的委屈和失望才在那一瞬間擊潰了多年的堅強。
——剛剛才在眾人面前發表了一場反響不錯的發言,突然讓他重新面對父母的缺席和暗戀者的拒絕、尊敬者的批評,那一瞬間無論是誰都會有放棄一切的沖動吧。
——誰都不愿意理解我。
——原本以為這個世界沒有那么討厭的。
——背叛了!背叛我的感情!
——大家都不需要我,我在不在對別人都沒有影響,什么都不會改變。
班長他脆弱嗎?還是堅強呢?就算是金剛石也會被壓碎,只是追求硬度和強度是不夠的,如果是能夠像水一樣改變形態,以各種姿態面對壓力,或許才是真正的堅強吧。
這時,會議室里爆發出響亮的掌聲,站在講臺上的張紙紙深深鞠了一躬,也就是說,她的發言已經結束了,而且反響似乎不錯。按照原定的計劃,她的稿子是圍繞“吸血鬼傳聞”前前后后這兩年間的感想而寫的,如同她閱讀我的稿子一樣,我也仔細看過她的——那是一個具有真情實感的張紙紙,有認真堅強,同時也有真誠善良。
就像是進入任何容器都能保持原狀的水、就像是任何顏色都無法涂抹的紙張。
她憑借自己的力量,成功解開了三年級一班里的誤會了吧?不,或許其中也有我和白箏的幫助,不過,我們為所她做的事情并不多,甚至稱得上可有可無,換其他人來,說不定能比我們做得更好。
我和白箏對于張紙紙而言,究竟屬于什么呢?那位曾經對她示好、卻又被無情拒絕的班長,在她心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白箏面露迷茫的表情,她想必也再思考著這些問題吧——這些新鮮的、陳舊的感情交織在一起時,無論是誰都沒法很快適應吧。
“你還恨紙紙么?”
“不知道?!?p> 模棱兩可的回答。
和那個雨夜里我問出“這是你想要的結果嗎”時,她給的答案一模一樣。
不知道。
“一旦和學姐有接觸,沒人能真正討厭那樣的人吧?處處認真、事事負責,從見面那一刻就在幫助我,就算在她父親面前揭他們的傷疤,她也沒有責怪我。張老師也是一樣,是多么慈祥、多么誨人不倦的教師啊。”
“可你有沒有想過,在她自己看來是一種贖罪?”
“你的意思是,她看出了我的意圖?”
“不,我只是說,她說不定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p> 畢竟白箏這樣的姓氏并不多,就算張紙紙沒有在探病的時候遇到白箏,也很有可能聽護士提起過吧。
誤會可以解開,偏見可以糾正,但誰也不知道如何解開纏繞在深處的結。
講到這里,應該全都明白了吧?
“所以,班長他是不堪重負自殺的,心型雕像地面上的血跡是服用安眠藥后碰倒的飲料、脖間的齒痕是你留下的,紙紙只是施救的同班同學罷了?!?p> 我聲音低沉地呢喃道。
“至于你們個人的情感,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什么吸血鬼、什么詛咒,全都是不見經傳的愚蠢傳言罷了?!?p> “是的?!?p> 于是白箏身上的“偏差感”水到渠成地、順理成章地消失了。
而站在講臺上繼續主持著的張紙紙、以及臺下家長席中面色慈祥的張老師卻同時蒙上了一道罪惡的陰影,明明越來越解她們了,可是為什么感覺我們之間好像越來越遙遠了呢?
“小箏你一開始就在騙我,你其實什么都知道,對吧?”
為了不讓這份迷茫擴散,我又可恥地把問題甩到他人身上。
“我不是存心想騙你,只是那時還不想讓你知道?!?p> 無論如何,被隱瞞的感覺可真不好受啊,但我們現在的對話不也正是隱瞞著張紙紙進行的么?
“那為什么現在又告訴我?”
“我一直在想,哥哥為什么會受傷呢?現在我好像明白了。”
“……”
“因為喜歡啊。就像哥哥喜歡紙紙學姐一樣,我也喜歡上學長了?!?p> 白箏用她那泛著光的眼睛向上仰視著,可我卻移開了視線。
“一開始你說你討厭張紙紙,后來又說你喜歡的她,現在又到了我。對于你來說,誰都可以喜歡,是么?”
口中說出傷人的話語,內心卻不停地在質疑——這樣的我真的會被誰喜歡么?
白箏猛得搖頭,一副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但我想,這孩子絕對不會在我面前哭吧。
“不是的,我喜歡學姐,我也喜歡學長,這些心情是一樣的……先不要打斷我,聽我說完!你們一直在照顧我,最開始在中庭是這樣、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是這樣、下雨送我回家的時候是這樣、到我們班動員的時候也是這樣。”
我無言以對。
“明明已經努力表現得很能干了,卻又總是想要被照顧,這或許,是哥哥給我的溺愛、給我的詛咒吧?!?p> 真是……溫柔的“詛咒”啊。
喂,如果你看得到的話,你就應該知道自己是個多么幸福的家伙了。
兩個女生為了你受了兩年的煎熬,一個忍受著孤單的排擠,一個忍受著想念的寂寞,喂,你還想要逃嗎?
可我又不是他,不是什么佩戴著“溫柔”的王子陛下,不如說我對那種近乎虛假的人設厭惡至極,所謂的“溫柔”不就是那些依靠“自我犧牲”、“伸出援手”幾則符號來給自己量身定制偉岸的形象么?你不覺得沉浸在自我滿足世界里的自己幼稚狂妄得令人作嘔么?
即便世界上有那樣的人,也絕對不是我。
“對不起,我現在沒辦法回答你。”
“嗯。”
白箏的嘴唇動了動,沒有繼續說下去,直到會議室里響起又一陣掌聲。
“那,我先回去準備了?!?p> 快要輪到白箏發言了呢,后半段的會議是由她來主持的,再過不久,也要輪到我上臺了吧。
白箏臨走之前,我拉住她的手,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做吧。
“但是我會告訴你的,我也會把我的心情告訴你的?!?p> 她深呼一口氣,一瞬間又換上了標志性的燦爛微笑,到頭來我才發現,我根本就不了解這個學妹。她或許已不再是依憑誰才能抵抗苦難的孩子了,現在的她開始學會用自己的力量去思考了。
變得成熟了呢。
我望著那張令我自滿的、得到了贊賞的手稿,聽著窗戶里響起的并不熱烈的掌聲,我想,白箏會好好給自己和自己的同班同學們一個交代的,她并不是一個討人厭的家伙,到那時,大家的掌聲一定會更熱烈吧。
白箏的發言開始了,張紙紙則是站在前門附近,我的腳摩擦在地面上,光滑的瓷磚倒映出走廊里的世界——明明是同樣的人和事,卻完全正反顛倒了。
現在我所處的世界,是否也是在某個節點開始倒置了呢?
“紙紙、紙紙……”
“嗯?山泓?”
“可以出來一下么?我有話和你說?!?p> 那是不得不說的話。
如果人的一生總要勇敢一次,接下來的人生就可以一直懦弱的話,那么,現在的我一定在揮霍這唯一一次的機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