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村是青桐溪鄉最偏僻的村落,它位于三縣交界之地,海拔一千六百米,到鄉里直線距離最多十幾公里,但實際行走要三十幾公里的路程。一條羊腸小道彎彎曲曲穿行在崇山峻嶺之間,它也是通往村里的唯一道路。天池村與其它村還有一個明顯的區別——二十幾戶人家不集中居住,而是分散在方圓七八公里的范圍,從青桐溪鄉到最遠的一戶人家遠遠超過四十幾公里的路程,如果每一戶走遍更是超過七八十公里。也正因為它距離鄉里較遠,平時村民趕集的時間較少,為了采購日常生活用品,最多一個月去一次。郵遞工作就成為這個村最緊要的聯系方式,十天內必須走一次,除了給村民們送去信件和匯款外,還要給村委會送報刊雜志和重要文件,有時還要順帶著給孤寡老人帶一些生活用品,走這趟郵路的難度可想而知。
今天是農歷七月初十,是走天池村的日子,米澤背著郵包,頭頂一塊白毛巾,手拄一根樹枝行走在路上。雖然再過才幾天就到立秋,可溫度似乎沒有緩和的意思,整個大地就像一口熱氣騰騰的蒸籠。米澤在一處溪水邊放下郵包,擰干毛巾擦把臉,抬頭看了看天空,太陽周圍聚集起一朵朵似高樓一般厚重的云,西邊陰沉,仿佛一塊氈子慢慢拉伸過來要把天空蓋住。米澤心里咯噔一下,似乎暴雨即將來臨,怪不得這個天悶熱難耐。
這樣的天氣如同是米澤的心情,這一段時間以來他的心緒都比較低落。縣城的同學聚會對他刺激非常巨大,同學們工作的優越讓他從心底羨慕,對他工作的鄙視也表現得淋漓盡致,絲毫沒有任何的掩飾。他體會到了什么叫內心打翻五味瓶,其滋味真叫人難以承受。
陳寶華辭去公職,跟隨馬建國下海,讓他內心十分不平靜。米澤也有一種想出去見識的沖動,現在還念念不忘惦記著那個“大哥大”手提電話,他真想弄一個回來放在郵電所里,或者帶在身上,這樣就省去了好多寫信郵寄的時間。他想出去掙幾年錢,回來組織村民把路修好,那該是多好的一件事,這些念頭一直縈繞在米澤的心里,以至于讓他看起來心事重重,給惠英買的禮物也沒有心思送去。
米澤不再停留,他背起郵包快速地往天池村趕,他要在暴雨來臨之前到達最近的一戶村民家里,只要躲過這場雨又會是一個大晴天。
一陣急趕終于到達了最近的一戶村民家,這是一戶兩間吊腳樓房子,或許是因為年代有點久遠,看起來有些傾斜。
他剛到房前的壩子上,就見一個四歲左右的小女孩和一個六歲左右的小男孩在屋門口縮頭縮腦嬉笑著看他。
“許二娃,”米澤大聲叫道,“你二叔和阿婆在家沒有?”
兩個小孩子蹦跳出來,赤腳咬著手指,一臉的花貓相,男孩稚嫩地聲音說:“阿婆在坡上打豬草,二叔在屋里睡覺。”
“哦?”米澤心想暫時在屋檐下躲避,等暴雨過去了就走。山里天氣就是這樣,有時一天幾次雨,這個季節不會有綿雨的,用不著打攪人家。他把郵包放下,對兩個小孩說:“你們二叔睡覺,聲音小點,別吵醒了他……”
“喲,是小米鄉郵呀!”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胡子拉碴,上身赤裸,從里屋一瘸一拐地端出一條木板凳,打斷米澤的話熱情地說,“我還以為是誰在外面說話呢。你快坐。”
這中年男人正是兩個孩子的二叔,叫許世勝,前幾年出門做工遇意外把腿弄殘了,現在一直呆在家里,全賴老娘照顧,靠編背篼、簸箕之類的東西賣賺點生活費。大的孩子阿爸是許世勝大哥,小的孩子阿爸是他兄弟,都在外打工,三兄弟阿爸早些年就去世了,這些情況是米澤阿爸同他走郵路時候講的。
“我見天要下雨,進來躲一躲。”米澤雙手叉腰,抬頭望著天空,原本聚攏在一起的厚積云仿佛大廈傾倒般慢慢散去,西邊那塊氈子似乎也失去了動力遲遲沒有過來,太陽像在云層里捉迷藏,時而露臉,時而又躲起來,他悻悻地說,“剛才還在打雨點,現在看又好像沒有雨了。這個鬼天氣。”
“這天說不準,你別心急,多等一等。”許世勝把板凳放到米澤背后,拉了拉他的袖子,“你坐嘛,快坐——二娃,快去叫阿婆回來做飯,快去!”
“別,千萬別!”米澤起身阻止道,“你要這樣,我可馬上走了,下再大的雨我也不躲。”他沖正在往坡地里跑的孩子大喊:“二娃,你別去叫阿婆,給我回來!”
“小米老弟你坐下嘛,你聽我說。”許世勝用一種近乎懇求的聲音說道。
米澤不甘情愿地坐下,他能有什么說的,無非有事要求助于自己:“世勝大哥,你有啥事說就是了,我能辦的事一定給你辦。”
許世勝一條腿向一側伸直,另一條腿吃力地蜷住,很明顯這條腿要細得多,似乎干枯萎縮了一樣。他坐下后挪動了一下,找了一個最舒適的姿勢,雙眼透出一股灼熱:“老天既然把你邀請進我的家門,這頓飯務必要吃。”
米澤見他認真、嚴肅,又熱烈的表情,心中的疑問更強烈,一頓飯有這么重要嗎?他好奇地問:“怎么講?你說得透徹些。”
“三年前,我這條腿能夠保住,”許世勝重重地拍了拍那條蜷曲的腿,款款地說道,“全靠你阿爸,是他從山下一包一包給我背藥包扎才不至于爛完,不然我早見閻王去了……他還鼓勵我要振作起來,對生活充滿希望。從內心講,我很感謝你阿爸……但他從未吃過我們家一頓飯,每次都推到下次,現在他退休了,也沒能吃到。你是他兒子,又接了他的班,無論如何要替他把這頓飯吃了。”
“世勝哥,我阿爸都沒有吃,我怎么能吃呢?”米澤推辭道,他的確沒有資格吃這頓飯,雖然是阿爸的兒子,但承受不起這份沉重的恩情,“你的好意我阿爸心早領了,我會把你的意思說給他聽,他一定會很高興,比吃一頓飯更高興……”
“哎喲!小米鄉郵啊,”小孩的阿婆從地里急急忙忙地趕了回來,人還沒有到屋壩前,蒼老的聲音已經傳來,“你終于進屋了,老早就想喊你吃飯,每次見你黑著臉,也不愛說話,生怕碰了你的霉頭。前面你和一個女子走郵路,看到你臉上終于有了笑,我也高興……我生怕你不走這條郵路呀,要是你不再走,山里這些人的生活可就更艱難了……”
“阿媽,你說些啥話,”許世勝打斷了阿婆的話,“你趕緊把那只老母雞殺了燉上,叫許二娃燒猛火熟得快,別耽誤了小米鄉郵辦事。”他說完轉過身小心翼翼地對米澤說道:“阿媽老糊涂了,你別聽他瞎說。”
米澤心里一顫,老阿婆說得很對,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從走郵路開始都是一種被動的心情在做事,從未用積極主動的態度對待工作,哪怕心里不反感,但臉上仿佛從一開始就涂了層蠟,以至于固化下來沒有變化,難怪鄉民們和自己說話輕言聲細,辦事顯得拘謹。有時想和阿爸一起走郵路的時候,鄉民們那股熱情勁怎么就沒有了,今天終于搞明白原因出在什么地方。怪不得田阿爺幾次三番試探后才說出實情,原來是自己這張臉成為了一堵厚厚的墻擋在鄉民之間。
“世勝哥,你這頓飯今天我真沒有資格吃。”米澤挎起郵包轉身就走,到院壩中央的時候,他又轉回身說,“你先給我記存下,等我認為有資格吃你這頓飯的時候,我會主動提出來。”
米澤一路走下去,想起阿爸的點點滴滴,陷入了深深地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