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各路人馬怎樣進攻圍剿，今天一完工，我又把望遠鏡架在山坡上，終于，礦長遠遠地走來了，幾個圍觀望遠鏡的孩子，一見礦長的身影急忙溜走了。

　　礦長生氣地訓斥我說：“你自己仰望什么星空，以致于你的挖掘成績平平，這就算了，你不能再教洞穴里的孩子像你一樣不務正業、不思進取呀。你的示范作用本來對孩子們的影響就已經很不好了，現在又架了望遠鏡，把礦區的孩子們都帶壞了！”

　　我申辯說：“并沒有幾個孩子和我一塊仰望星空啊。”

　　“現在雖然沒幾個，但他們將來可能會學你的樣子！”

　　“如果真能那樣，那很好啊。幼年是一個人仰望星空能力培養的關鍵階段，如果一個人幼年缺乏仰望星空的體驗，那么經歷了長年的洞穴生活、成年之后就容易患上色盲、色弱，很可能一輩子都難領略仰望星空的幸福了。一個眼睛被蒙住太久的人，張開眼睛也很難恢復視力，一個被憂郁鎖住太久的心靈，也會再難找到快樂的理由，這樣的人，不論他們的挖掘本領多么強大，不論他們收獲了多少鉆石，他們都不真正地屬于自己，他們只是被程序操控的挖掘機器。礦長，難道你不希望孩子有一生的長遠的幸福么？”

　　“幸福？”礦長不屑地撇撇嘴：“不老老實實地挖掘，你讓他們將來靠喝西北風活著嗎？吃不上喝不上，還說什么幸福？就拿我來說吧，你知道我小時過的是什么日子嗎？你知道我們找到這個鉆石洞穴之前要活下去多么不容易嗎？有多少孩子因為營養不良、食不果腹而夭折！有了鉆石，我們才能過上富裕的日子，如果沒有鉆石，我們就得餓死，就得像奴隸一樣地生活！所以你不理解當我們發現這個鉆石洞穴的時候多么欣喜若狂！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努力挖掘？”

　　我反駁礦長：“努力挖掘不等于過度挖掘，你懼怕孩子們身體上的營養不良，卻沒看到許多孩子身體上的不堪重負。那年你表彰過的一個孩子，后來因為挖掘勞累過度倒在了挖掘的現場，再也沒有醒過來。早開的花也會早凋，急速地體驗成功的人生，人生也易急速地走到終點。”

　　“沒有鉆石，是物質上的奴隸，有了鉆石貪得無厭，是精神上的奴隸！沒有足夠的衣食保障，被迫在鉆石洞穴里挖掘不休的算不上真正的奴隸；有了足夠的衣食保障，還甘愿匍匐在鉆石洞穴里拼命挖掘的才是真正的奴隸！終生為鉆石服著苦役，為自己的欲望服著苦役。放棄了真正人性的生活，不僅淪為自己欲望的奴隸，更是自我囚禁的囚徒！”

　　“你懼怕孩子們身體上的營養不良，可是有多少孩子精神上的營養不良你看到了嗎？現在我們不是因為生存資料的匱乏而拼命挖掘，而是因為要多多益善地囤積鉆石的欲望而拼命地爭搶、掠奪。現在我們這里沒有人因為腹中空虛而被餓死，有不少人的精神卻早已因饑餓而死，在精神上餓死的人，就如同行尸走肉，他們的倒下是陽光所照射不出的，因此也是你所難以看到的，但是許許多多這樣的人就在我們身邊。”

　　“這些年來，在洞穴內外，發生在孩子們身上的悲劇還少嗎？許多礦工因為終日挖掘不休，從沒有時間帶著孩子仰望星空，他們的有些孩子，小時候在坑道里用骯臟的老鼠、發霉的蟑螂來解悶，在污臭的水溝里相互嬉戲取樂，長大了就靠賭博、酗酒、換一打又一打的朋友來解悶，有的還染上致命的毒品，他們的精神由于長期得不到喂養而幾近干枯死亡，這些你都看到了嗎？”

　　“前幾年有個剛當上礦工的孩子在挖掘時不小心碰傷了工友，因為恐怕花費大量鉆石賠付傷者高額的治療費用，便殘忍殺害了受傷的工友。”

　　“礦工乙的孩子乖巧可愛，但是他在父母的鞭策下拼命挖掘也趕不上其他孩子的進度，一直被痛苦和抑郁緊緊纏繞，前些天因為絕望走進洞穴一去不歸，最終把自己埋葬在洞穴深處！你帶著人到處尋找，當找到孩子的尸體的時候他的父母失聲痛哭，可是你們是否知道在孩子的肉體死亡之前，他的精神曾經嗷嗷待哺？還有許多這樣被父母逼迫不得不拼命挖掘、卻也得不到很好收獲的孩子，他們的精神因饑餓而干枯，他們除了挖掘，不應該仰望星空、至少從無數個星星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一顆希望之星嗎？”

　　我的一番話并沒有說服礦長，他無奈而憂慮地反駁我：“可是你知道嗎？海外的洞穴總是對我們虎視眈眈，想吞并我們的洞穴，奪走我們的鉆石，我們不努力挖掘，怎么有能力抵御外敵？”

　　“越是任重道遠，越是應該讓孩子們找到自己的幸福，至少找到一顆屬于自己的鉆石之星，有所仰望才有所信仰，那些在挖掘中找到自己鉆石之星的人，才能夠從忘我的工作中享受到挖掘的幸福快樂；被迫過度地挖掘，卻會使人備感挫敗，或麻木而成為機器。擁有幸福的人，才能更好地服務于社會，一架沒有信仰的機器卻可以為任何人所用！”

　　礦長自豪地宣稱：“我是很注重道德和理想教育的，哪次誓師頒獎大會上我不提家國情懷？我們這么精心訓練，孩子怎么會精神空虛、沒有信仰呢？”

　　“挖掘技能的考核能考核出的是答案的對錯，卻難以考察出一個人真正的品格和信仰。一個一貫信仰鉆石階梯、信仰衣食財物的人，很難通過一年一次的誓師頒獎大會、通過高喊幾句口號便產生出深刻的家國情懷和堅定的信仰。因為一個只被鉆石所吸引、所俘虜的精神上赤貧的奴隸，是不會有什么家國情懷和崇高的信仰的。就說你多年歷次表彰過的那些你最推崇的挖掘訓練優勝者，絕大部分都去了海外洞穴挖掘，最終有多少為我們所用、為家國做出貢獻了呢？前年有一個孩子，為了得到海外某個鉆石洞穴的挖掘機會，偷偷繪制了我們洞穴巷道分布的示意圖出賣給海外洞穴的礦長，現在成為了我們最大的威脅隱患。這樣培訓出來的孩子，熱愛的只是鉆石而不是洞穴，所以可以為了鉆石而拋棄自己的洞穴、甚至幫助海外的洞穴吞并或毀滅自己的洞穴。”

　　“你不表彰鉆石挖掘的優勝者，人們也都知道鉆石的價值，也會自我鞭策努力上進，你的推崇和倡導卻使鉆石被催化生出魔幻的力量，而對于已經竭盡全力、疲于奔命的孩子，對于沒有找到自己正確挖掘方向的孩子，推崇盲目的努力和它一時高筑的鉆石階梯，最終扼殺的是人的創造力和生命力，扼殺的是他的自信和自尊，催生出的是以鄰為壑的冷酷和焦灼。現在我們洞穴抑郁礦工的比例還不夠驚人嗎？”

　　“終日在挖掘機、運輸機、各種機器劇烈的顛簸、轟鳴之中，在被污染的食物、空氣和水的毒害之中，這些都不是自然給予人類而是人類施加給自己的。人類是從自然中誕生而來，卻越來越沉溺于物品的海洋、受困于垃圾毒物的海洋。我們毒化了環境，自然便還給我們有毒的食物、空氣和水；有人為了換得更多的鉆石，還人為在食物中添加各種危害我們健康的有毒物質，他們也是拼命囤積鉆石的挖掘者。過度的挖掘、過度的需求，結果是毀壞了自然，毀壞了人類自己。”

　　“你的宣傳團隊，規劃出所謂‘財富自由’的驚人天文數字來恐嚇人們，判決了絕大多數礦工的終生苦役。但是占有巨額鉆石的生活，真的有你們渲染的那樣自由快意嗎？比如礦長你，每天撫摸著自己巨量的礦石如果不是心懷忐忑、惴惴不安，那么為什么你的豪宅總是警備森嚴？為什么你和家人出出入入總有許多彪形大漢環伺左右、瞻前顧后？”

　　“尤其雖然你現在很樂觀地看著在工廠大門外徘徊著的許多尋找挖掘機會的人，但同時你卻為十年、二十年后的情況憂心忡忡，因為新生兒的數量一年年在不斷下降。”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不能生孩子，不愿生孩子，不敢生孩子。挖掘競爭中的失敗者，得不到社會的認可、得不到異性的愛、得不到好的物質條件，他們想生孩子沒條件生；挖掘競爭中的勝出者，則忙于疲于奔命的挖掘，許多人擔憂不能給孩子提供優渥的生存條件，不愿意生孩子；有的人則恐怕帶來一個小生命，讓他像自己一樣過一種沒有多少幸福可言的挖掘人生。一個人如果只感受到生活的苦難和乏味，自然不愿意把痛苦的生活再傳遞到下一代，只有自己感受到了生活的幸福美好，才愿意把這幸福美好在下一代身上延續下去——礦工們的顧慮太多太多。”

　　“畸形無度的挖掘使人精神變態、靈魂扭曲，涸澤而漁式的挖掘減少了正常人的生存機會和生存空間，同時供養培育出了不勞而獲或閑極無聊的問題人群，導致的是社會正常人群比例的下降，抑郁群體的日益擴大，對更多更大鉆石的貪婪，鉆石階梯的巨大落差造成了人們心理的失衡，使社會變成一個充滿戾氣的社會。”

　　“幾年前，礦工辛雇用了一個保姆為自己帶小孩，卻不想幼小的孩子卻慘遭保姆的虐待摔打，險些致殘。最惡毒的是礦工壬雇傭的保姆，為了從雇主那里挖掘到更多的鉆石，竟然故意制造火災，冒充滅火英雄以騙取雇主的好感和感激，最終卻在火災面前自己先行逃竄，致使礦工壬的妻子和一雙兒女葬身火海。”

　　“保姆原本也想進入礦井挖掘鉆石，但是礦工們拼命地過度挖掘，使她沒有一點進入礦井挖掘的機會，她在礦井之外徘徊了許久，無奈之下，她才到礦工家里做保姆，看著礦工家富麗的居室，數著自己微不足道的一點鉆石，保姆心理充滿了怨恨。”

　　“當鉆石高階的礦工以為可以用鉆石為孩子的幸福和自己更大的鉆石收益買單時，卻不知有的保姆正暗自為自己受人奴役、被人驅遣的命運而憤懣不平，為自己卑微的鉆石階梯心中充滿了怨恨和妒忌，因此回饋給雇主的竟是與其職責截然相反的滿滿的惡意甚至是傷害。”

　　“當跨越了溫飽型的社會階段，社會分工早已不僅僅只具有分工的意義，更顯示了多層次鉆石階梯的落差，在鉆石階梯已經產生巨大落差的情況下，有些分工應該回歸家庭，最需要回歸的便是對幼兒的撫養。許多礦工認清了這個現實，當然希望父母可以幫他們帶帶孩子，但是父母們卻拼著老朽的身體仍然在不停地挖掘鉆石。礦工們想為孩子提供更大更好的房屋，送孩子進最好的挖掘訓練營，于是也不得不拼命挖掘準備更多的鉆石。”

　　“有了孩子的礦工，內心也時常惴惴不安，去年夏天的一個早上，一個一直在礦廠大門外等待挖掘機會最終精神分裂的人，揮刀沖向去挖掘訓練營的孩子狂揮亂砍，造成了令人震驚的血案，使洞穴內外危機四伏，人心惶惶，至今成為人們心中的陰影。”

　　“一年、兩年我們不知道我們這樣挖掘方式的危害，十年、二十年可能也看不清，可看看這二、三百年間世界的變化，人類生產了無數原來自然中所沒有的物品，人類自豪于自己的創造力，可是自然環境卻在不斷惡化，人類的生命力在減退，瘟疫在流傳蔓延，包括自然的瘟疫和社會的瘟疫。甚至科學家發現人類的生育能力也已經大大下降，將來不久人類甚至有滅絕之虞，無數的警鐘在向我們敲響，這樣發展下去，即使沒有外敵來犯，我們終究也會自害自戕。”

　　“如果我們的洞穴、我們的挖掘使越來越多的礦工不想生出下一代、不敢生出下一代、不能生出下一代，越來越多的礦工覺得自己的孩子不愿意被生出來，那么我們的挖掘是否是可持續的正常挖掘？我們的挖掘是否還有意義？這樣的挖掘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像架機器一樣在鉆石洞穴中挖掘不休，食不甘味，寢難安眠，不知花開花落，季節變換，五谷不分，親情淡漠，互相仇視，互相廝殺，這并非人性的生活。”

　　“即使挖掘鉆石的重要美好猶如太陽，也不應該因此而舍棄月亮和繁星。既然自然把白天留給了太陽，把夜晚留給了星空，那么我們就應該順應自然，白天屬于挖掘，夜晚要仰望星空。不是所有人都為挖掘鉆石而生、都為挖掘鉆石而來，每個人少一些貪婪，不會影響我們的生存安全，反而會使我們的社會更加和諧健康。”

　　“鉆石不可能同時被兩個人共同占有使用，人們常常為一塊鉆石爭奪得你死我活，鉆石挖掘教給人最多的是狹隘和自私；星空的美好卻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可以被所有人共同擁有，任何人都有探索、發現星空上的彩虹和宮殿的權力，不僅不會相互沖突，反而可以相互輝映，使那彩虹更加絢麗，使那宮殿更加輝煌。”

　　“世界的豐富美好，是自然給人的恩賜，硬要拒絕豐富和美好，是辜負了上天的美意。上天給了我們喉嚨，我們為什么不歌唱？上天給了我們手腳，為什么不用來舞蹈？不為它歌唱、為它舞蹈的生活為什么還值得為它生活？我們應該用耳朵來傾聽圣哲的教誨，用眼睛來幫我們描繪出最美的圖畫，為人生唱出最美的頌歌，為人生跳出最美的舞蹈。”

　　“上天創造人類的時候并沒有區分專業，人生在自然，長在社會，每個人至少需要去探索自然，去了解人生，去發現自我，而不應該把自己緊緊地困在一個洞穴的牢籠之中。”

　　“其實孩子最最需要的不是什么學區房和最好的挖掘訓練營，而是父母親密的關懷和陪伴。最重要的不是在哪個挖掘訓練營，訓練出怎樣卓絕的挖掘技術，最重要的是發現和追尋屬于自己的鉆石之星。尤其這個發現和追尋的過程最需要的是父母切近的體察引導和陪伴，父母的職責不是把孩子撇在一邊，自己終日挖掘不休，然后把挖掘來的大部分鉆石交給別人，由別人幫自己把孩子訓練成批量生產的挖掘機器中的一員，因為機器人的一生不值得一過。”

　　“人們說平凡的勞動偉大，但做個有血有肉的人自然地活著，仰望著星空詩意地活著，留給他人一點機會地活著，各美其美地活著，才更偉大。機器人的確比我干得更多更出色，但是機器沒有情感，機器不會體驗幸福，機器沒有真正的人生，所以我還是愿意做一個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的真正的人。”

　　“你寧可違犯紀律也要悄悄進行挖掘大賽的表彰活動，你渲染那鉆石獎杯的耀眼輝煌，卻忘了人更需要的是上天賜給人類的人性生活。真正應該被推崇的生活應該是：為了生活理性挖掘，為了幸福仰望星空。”

　　“仰望星空是一個人幸福生活的需求、是一個人生命意義的體現，一個人心中有了星光的照耀，才可以更好地發揮出自己的聰明才智、更多地為社會做出貢獻，真正領略了星空上的彩虹是多么恢宏絢麗的人，真正被星星城堡的磅礴壯觀所震撼的人，心中洋溢著幸福，沒有星光照耀的人，狹隘的眼光只能緊緊盯住鉆石階梯孜孜以求。”

　　“但是越向高處鉆石階梯是越狹窄的，優越高聳的鉆石階梯注定滿足的只是少數人，大量訓練有素的預備挖掘者只能在礦廠的大門之外，單純追求鉆石高階的挖掘訓練，培養出了極大多數的失敗者，斬斷堵死了他們的幸福之路。”

　　“璀璨星空的照耀，可以使人離殘酷和黑暗更遠一點。一個愿意發現、探索星空的美好的人，比一個極力趨從于鉆石的召喚和誘惑的人，更能忍受最長最暗的黑夜。在無數的繁星中，如果真正被哪怕一顆、兩顆星的光芒所照耀，便可以為人生增添一點光亮和希望，便可遠離絕望的苦海，不至于因絕望而最終走向毀滅，也不至于因狹隘的眼光變成一架冰冷、堅硬、甚至殘酷的機器，成為社會戾氣的創造者、傳播者。”

　　“那些玩死老鼠的孩子并沒有來看望遠鏡，還有那些依仗父母挖掘的鉆石從早到晚地玩網絡游戲的，那些到各個直播間揮金如土地打賞女主播的，去賭場狂下賭注的，用毒品麻醉神經的等等，你最應該在礦區多放置一些望遠鏡，引導這些孩子來看，讓他們的父母來看，而不是進一步施壓于一個已經挖掘過度的人、一個仰望星空的人。”

　　我只顧自己一吐為快，不知道我的長篇大論是否對礦長有所觸動，只見他目瞪口呆地在山坡上呆立了好久。但是有幾個走來圍觀的礦工卻相互間竊竊私語，礦工癸尤其對我露出痛恨的神色。